寅时三刻,赵襦阳案头的《通典》被翻到“兵典”卷,烛芯爆起的火星落在“示形”二字上,灼出个焦黑的洞。
他放下羊毫,指节抵着眉心——昨夜在老槐树下听云歌弹琵琶,那曲中若有若无的“希望”,倒像根细针扎在他心上。
“使君,门房来报。”侍从掀帘而入,“驿馆遣了明娘来,说要送补身的参汤。”
赵襦阳垂眸盯着案上“闭府三日”的朱笔告示,指腹过“忧婚事而神倦”几个字。
这戏码唱了六日,该到收网的时候了。
他抬眼时,眼底漫上倦色:“裴玉筝呢?”
“玄甲营统领在仪门守着。”
“随我去前院。”他拢了拢狐裘,靴底碾过青砖上未化的雪,“让她拦得狠些,别叫明娘看出破绽。”
仪门前,裴玉筝的玄甲在雪光里泛着冷铁的青。
明娘捧着红漆食盒,指尖冻得通红,正与她理论:“我家姑娘一片心意,将军何苦——”
“使君有令,闭府期间,外女不得入内。”裴玉筝按剑的手紧了紧,甲片相撞发出细碎的响,“你若硬闯,莫怪我刀剑无眼。”她余光瞥见赵襦阳的身影,声音陡然拔高,“便是公主驾临,也得等三日后!”
明娘的喉结动了动,眼底闪过慌色。
她低头盯着食盒上的鎏金云纹,忽然福身:“是明娘唐突了。”转身时,食盒在廊柱上撞出闷响,几片人参从缝隙里滚出来,沾了雪水,白得刺眼。
赵襦阳立在影里,看她的脚印歪歪扭扭通向街角,这才对裴玉筝颔首:“做得好。”
当夜,州衙后园的密室里,烛火被风掀得乱晃。
薛七郎缩在炭盆边搓手,陈砚舟攥着《河北防务图》的卷轴,额角青筋首跳:“使君这是疯了!飞狐道本就兵力薄弱,您还说只留三十老卒?要是范阳军——”
“范阳军若真来了,三十老卒够他们啃三日。”赵襦阳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瓷片裂出蛛网纹,“你当安禄山的细作是死的?我若不说得可怜些,他们怎会信?”他故意提高声音,震得梁上积灰簌簌往下落,“七日难援?我看是七日能把他们的脑袋全砍了!”
陈砚舟猛地站起,椅腿在青砖上划出刺耳的响:“末将不敢拿将士的命赌!”他抓起防务图要摔,被赵襦阳一把按住手腕——两人的力道撞在案上,烛台应声而倒,火光骤灭。
密室陷入黑暗。
赵襦阳的声音突然低下来,混着炭盆里火星的噼啪:“老陈,明日卯时,带二十个精壮去西厢房,把那坛二十年的汾酒搬出来。”
陈砚舟愣了愣,随即低笑:“得嘞,末将这就去歇着。”他摸索着踢开倒在脚边的椅子,门轴吱呀一声,脚步声渐远。
密室里重归寂静。
赵襦阳摸黑坐到床沿,听见瓦当上的雪块“噗”地坠地。
墙外接应的更夫敲过三更,他忽然轻声道:“出来吧。”
檐角的积雪簌簌落了几片。
明娘蜷在瓦垄里,冻得膝盖发木。
她摸出怀里的竹片和刻刀,刀尖抵着竹面时,手竟抖得握不住——方才那番争执,赵襦阳连飞狐道的守军年龄都报了,说是“五十岁往上的老兵”,哪有节度使把防务说这么细的?
可再细想,那陈砚舟摔椅子的狠劲,烛火灭前红着眼的模样,倒不似作伪。
她咬了咬舌尖,刻下“飞狐道空虚”五字,竹屑落在手背上,扎得生疼。
信鸽从袖笼里钻出来,脚环扣上时,它扑棱着翅膀,尾羽扫过她冻红的耳垂。
“去范阳。”她对着鸽首吹了声口哨,看它振翅冲入夜色,这才扶着墙滑下来,后背全是冷汗——云歌姑娘总说“以和止战”,可她这个做下人的,能为姑娘争的,不过是多几分取信的筹码罢了。
薛七郎追着信鸽跑了二十里地,呼出的白气在眉梢结了霜。
他蹲在枯井边,看信鸽停在老榆树上,摸出腰间的玉米粒——这是细作训练的信鸽,见了黄玉米准落。
果然,鸽子扑棱棱飞下来,他手疾眼快扣住脚环,竹片上的字映着月光,刺得他心跳如擂。
“使君高明。”他扯下自己怀里的伪信,用蜂蜡重新封好,往鸽脚套去时,鸽子突然啄了他手背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