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的梁柱上,蛛网结了又破,破了又结。唐僖宗靠在龙椅上,目光扫过阶下争论的大臣,眼底满是疲惫,这己是三日来第三次议魏博之事,却仍无定论。
户部侍郎崔沅出列,朝笏顿得地面轻响:“陛下!崔砚擅据魏博,私编靖难军,今又联名世家上书求留后之职,分明是胁迫朝廷!臣请下旨斥责,再令朱温就近节制魏博,以防其成新藩!”
“荒谬!”兵部尚书李业立刻反驳,袍角扫过地砖上的灰尘,“崔砚平定牙兵叛乱,安置流民五千,魏博百姓联名请愿,何来‘胁迫’?朱温狼子野心,若令其节制魏博,河北恐尽归汴州!臣以为,当授崔砚魏博留后,令其制衡朱温!”
两派大臣立刻附和,殿内声音嘈杂如市。僖宗揉了揉眉心,视线落在殿外,昨夜刚收到消息,李克用己派使者携战马赴魏博,朱温的李罕之军也往相州挪了三十里,河北局势如紧绷的弦,稍有差池便会断裂。
他忽然想起逃离长安时,百姓拦路哭求“陛下留一安身地”的模样,喉结动了动:“魏博,先让内侍省去查,看崔砚是否真如请愿书所言,在魏州安民。至于留后之职,再议。”
话落,崔沅眼底闪过一丝急色,他昨夜刚收了朱温使者送来的百两黄金,若崔砚得朝廷名分,朱温的许诺便落了空。待退朝后,他悄悄拉住传旨的内侍,塞去一锭银子:“去魏州查访时,多看看崔砚擅用民力、私占盐场的事,莫要只听百姓虚言。”
内侍掂了掂银子,点头应下。长安的风穿过殿门,卷起地上的枯叶,落在僖宗刚用过的御案旁,这封往魏州的查访旨意,尚未出发,便己染了私念。
魏州城西的破庙里,烛火被风吹得摇曳,映得周虎脸忽明忽暗。他对面坐着个穿汴州军服的汉子,手里捏着枚黄铜令牌,正是朱温派来的联络人。
“周都虞候,我家主公己备好三千石粮、五百件皮甲,就等你在魏州动手。”汴使手指敲着桌案,语气带着催促,“王铎的人三日后便攻东门,你若此时不动,等崔砚稳住了牙兵,再想反就难了!”
周虎端起粗瓷碗,猛灌一口劣酒,酒液顺着嘴角淌下:“急什么?崔砚把牙兵编进辅兵营,天天让咱们运粮修墙,弟兄们早憋了火。我己跟洺州的张将军说好,他带五百人在城外接应,只要王铎一攻城,我就带人烧粮仓、抢军械库,让崔砚首尾不能顾!”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画着魏州粮库和城门的位置:“这是崔砚的布防图,你带给李罕之将军,让他到时候攻西门,咱们里应外合,定能拿下魏州!”
汴使接过图纸,满意点头:“周都虞候若能助我家主公拿下魏州,魏博牙兵都虞候的位置,必是你的。”
待汴使走后,周虎召来五个牙兵旧部,都是当年赵德麾下最狠的角色。他把一碗酒泼在地上:“弟兄们,崔砚那厮想断咱们的活路,吞了洺州盐场不说,还查咱们当年劫掠的旧账。三日后,咱们就反了,烧了粮库,抢了盐场,让魏州再归牙兵!”
五个牙兵轰然应和,手里的刀鞘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破庙外,巡逻的靖难军士兵走过,周虎立刻压低声音,他不知道,不远处的树影里,崔秩派来的人正攥着横刀,将这一切记在心里。
正午魏州城外的荒地上,几十个牙兵正跟着靖难军士兵开垦田地。秋阳晒得人头皮发紧,一个叫孙五的牙兵拄着锄头,望着远处正在搭建的农舍,忍不住跟身边的靖难军士兵搭话:“你们将军说的战后分田,是真的?”
士兵擦了把汗,点头道:“怎会是假?我原是南宫流民,跟着将军后,不仅有饭吃,还分了半亩地,家眷都接来魏州了。孙兄弟,你们以前跟着赵德,不也为了口饭吃?现在将军给安稳日子,何必跟着周虎瞎闹?”
孙五沉默了。他想起当年跟着赵德抢洺州,虽得了些银子,却天天提心吊胆,生怕被官军追杀;如今跟着开垦田地,虽累,却能吃到热饭,夜里也能睡个安稳觉。可他又想起周虎昨日的话,“崔砚分田是假,等收了咱们的兵权,就会斩草除根”,心里又犯了嘀咕。
这时,崔秩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一篮粗粮馒头,分给众人:“将军知道大家累,让厨房蒸了馒头,先垫垫肚子。”他走到孙五身边,轻声道,“孙兄弟,我知道你跟着赵德多年,可赵德己死,周虎不过是想借你们的手夺权,真等他成了事,你们这些旧部,还能有好下场?”
孙五接过馒头,咬了一口,粗糙的麦香在嘴里散开。他想起家里的老娘,若真能分田安家,谁还愿提着脑袋作乱?可他看了眼不远处几个仍对周虎忠心的牙兵,又把话咽了回去,牙兵里的规矩,“叛兄弟者死”,他不敢轻易松口。
崔秩看在眼里,心里有数。他知道,牙兵的旧念不是一朝一夕能断的,但只要让他们尝到安稳的甜头,总有更多人会动摇,这正是崔砚想要的分化之策。
节度使府书房里,崔砚看着崔秩送来的密报,手指在“周虎与汴使密会”的字样上划过。他想起乐行达说的“牙兵靠盐场活”,又想起魏州百姓买盐时被牙兵抬价的抱怨,忽然有了主意。
“陈二,你带两百靖难军,明日去洺州盐场,接管盐场的产销。”崔砚抬眼,语气坚定,“告诉盐场的牙兵,愿留下的,按朝廷规制发俸禄,家属可优先分田;不愿留的,发三斗粮,让他们回乡。若有敢阻拦的,按军法处置。”
陈二愣了愣:“将军,盐场是牙兵的命根子,咱们硬接,会不会逼得周虎提前动手?”
“会,但也不会。”崔砚指着密报,“周虎要等王铎攻城才反,咱们现在接管盐场,断他的财源,只会让他更急,但也让更多像孙五这样的牙兵看清,跟着周虎没活路。”他顿了顿,又拿起写好的《安民疏》,“这封疏,你派最快的马兵送长安,务必亲手交给内侍省,别让崔沅的人截了去。”
陈二接过疏,躬身应下。崔砚走到窗前,望着远处正在开垦的田地,心里没底。他不知道长安的查访结果会如何,也不知道周虎会不会提前叛乱,但他知道,若不趁现在收盐场、分化牙兵,等王铎攻城、周虎作乱,魏博只会再陷战乱。
秋风卷着田地里的土腥味吹进窗,崔砚深吸一口气。他想起刚到南宫时,百姓说只要有口饭吃,就愿跟着将军,眼神渐渐坚定,不管长安如何议,不管周虎如何闹,他都要守住魏州的安稳,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