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州节度使府地牢泛着湿冷的潮气。乐行达裹着单薄的囚衣，接过崔砚递来的热饼，他也没想到，自己兵败被俘，还能得到一口热食。
崔砚坐在对面的石凳上，目光落在乐行达泛青的胡茬上，语气里没了往日的果决，多了几分试探：“我接手魏博这些日子，总觉得牙兵像块烧红的烙铁，握不住，扔了又怕烫着手。你在魏博待了十年，这牙兵的根，到底扎多深？”
乐行达咬了口饼，饼渣落在衣襟上也不在意，缓缓开口：“深到能吞了节度使。”他抬头看向崔砚，眼神里带着几分自嘲，“你该听过田承嗣的事吧？大历年间他建牙兵，是为了防朝廷削藩，可到最后，牙兵成了魏博的‘天’。德宗时史宪诚想裁牙兵，第二天就被乱刀砍死在节度使府；穆宗时何进滔能上位，全靠牙兵提着前任的头颅逼宫。”
崔砚猛地一顿。他想起南下时路过相州，听说有个小校只因没给牙兵让道，就被活活打死，当时只觉得牙兵骄横，此刻才明白，这根本是百年养出来的毒瘤。
“我爹是牙兵出身，我从小就知道，牙兵的赏钱比朝廷俸禄高三倍，他们的田产不用缴税，甚至能首接闯进州县官署抢人。”乐行达的声音压得更低，“我当年能当上节度使，是许了赵德洺州盐场归牙兵的承诺，可河阳一战盐场丢了，他们转头就跟崔秩勾连，你现在把牙兵编进辅兵营，不过是让他们换个地方喝酒，等你哪天拿不出赏，他们照样会提着刀闯你的府门。”
崔砚喉结动了动，想问“就没法治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起唐末那些想整顿牙兵的节度使，大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自己不过是个从南宫起家的小势力，手里只有几千靖难军，真能斗得过这百年毒瘤？一时间，连地牢里的潮气都像是浸进了心里，沉甸甸的。
当夜，陈二拿着眼线的密报闯进书房时，崔砚正对着魏博地图发呆。地图上用朱砂圈出的牙兵旧部聚集地，像一个个红点，密密麻麻地铺在相州、洺州一带。
“将军，周虎在辅兵营里跟旧部聚会，说要等王铎攻魏州时，在城里纵火抢粮，还跟朱温的人暗通款曲，得了一枚汴州令牌！”陈二的声音带着急意，将密报递到崔砚面前。
崔砚接过密报，手指捏着纸边，竟有些发颤。他能想象出周虎在帐里举杯的模样，那些牙兵旧部眼里的贪婪，跟乐行达说的一模一样。可真要动手抓周虎吗？辅兵营里还有两百多牙兵旧部，一旦逼急了，他们在城里乱砍乱杀，魏州百姓又要遭难。
“要不，我带五百人去辅营，把周虎和他的人都抓起来？”陈二见他不说话，忍不住提议。
崔砚却摇了摇头，目光又落回地图上：“不能抓。周虎现在没公然反，咱们没证据，贸然动手，其他牙兵会以为咱们要清算所有旧部，到时候相州、洺州的牙兵一起反，咱们根本守不住魏州。”
他想起乐行达说的史宪诚之死，心里更乱了。抓，怕逼反牙兵；不抓，又怕周虎真的跟王铎、朱温勾结。乱世里，竟连“要不要抓一个乱兵”都要反复掂量，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平定牙兵叛乱的顺利入主魏州，不过是只是单纯运气好，真正的难关，恐怕才刚刚开始。
“先盯着吧。”崔砚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让眼线再探，看看周虎跟朱温的人还有什么往来，也别惊动他。咱们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清晨，卢承业拿着从长安传来的邸报，脸色凝重地走进书房。邸报上，户部侍郎崔沅的弹劾信格外刺眼，“崔砚擅据魏博，私编靖难军，形同藩镇，请陛下下旨斥责，命朱温就近节制魏博军务”。
“将军，崔沅跟朱温走得近，这分明是想借朝廷的手，把您的权夺了给朱温！”卢承业急声道，“咱们得赶紧上书辩解，不然等圣旨到了，麻烦大了。”
崔砚接过邸报，指尖划过“形同藩镇”西个字，心里一阵发凉。他当初组建靖难军，是为了保护南宫百姓，可到了长安眼里，竟成了“擅权”的罪证。更让他迷茫的是，李克用的使者也来了，带着一百匹战马和两千石粮，说要“助将军稳定河北”，可谁知道李克用是不是另一个朱温？
“上书有用吗？”崔砚抬头看向卢承业，语气里带着不确定，“朝廷现在自身难保，僖宗皇帝连长安都快守不住了，他们会管魏博的死活吗？说不定，他们更希望朱温、李克用把我吞了，省得又多一个藩镇。”
卢承业愣住了，他没想到一向果断的崔砚，会说出这样没底气的话。可细想唐末的局势，朝廷确实早己没了掌控藩镇的能力，崔砚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崔砚走到窗前，望着魏州城内的炊烟。百姓们刚过上几天安稳日子，要是自己跟朝廷闹僵，或是被朱温、李克用盯上，这炊烟怕是又要断了。他不知道自己当初决定接手魏博，到底是对是错，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走，是硬扛着朝廷的猜忌，还是依附某个诸侯？是立刻清理牙兵，还是继续容忍？
秋风卷着落叶吹进窗内，落在崔砚的手背上，带着一丝凉意。他紧紧攥住拳头，却还是没找到答案。乱世如棋局，他不过是个刚落子的棋手，下一步是生是死，只能走一步，再看一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