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五年十月末,长安初雪,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被雪盖得发白,行人踩过,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填满。大明宫麟德殿内却暖得发烫,鎏金铜炉燃着安息香,烟气绕着梁上的盘龙纹飘,舞姬旋着水袖,珍珠从袖口滚落,宫人弯腰去拾,动作轻得怕惊了殿内的欢宴。
僖宗李儇斜倚在龙椅上,指尖着羊脂玉扳指,案上金盘里的荔枝还带着岭南的潮气,是快马从南方运来的,耗了百匹驿马,只为博他片刻欢心。田令孜踩着锦毯进来,手里举着捷报,绸面的捷报被他捏得发皱,笑容却亮过烛火:“陛下,贝州捷报!博陵崔氏子弟崔砚,以八百人在南宫县击退尚让贼兵两千,保住了漳水粮道!韩节度使奏请升他为贝州长史,以励河北将士!”
僖宗漫不经心扫过捷报,目光还落在荔枝上,随手将捷报扔在案角,与一堆未拆的奏报堆在一起。他捏起颗荔枝,剥去红壳,果肉塞进口中,甜汁沾在唇上:“不过是个县尉打了场小胜仗,升就升吧,再赐些绫罗绸缎,让他安分守在河北。”没人提“尚让主力未损,仍围宋州”,更没人说陕州刺史朱玖的求救信,那信此刻压在田令孜案头,封泥印着“急”字,却连拆都没拆,信里写着孟楷己渡黄河,距潼关只剩百里,守兵不足五千,全是老弱。
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御史台主簿苏特捧着奏折闯进来,官帽歪在脑后,袍角沾着泥雪,连鞋都跑掉了一只。他扑在殿中,膝盖砸在金砖上,发出闷响:“陛下!陕州急报!孟楷大军己至潼关城下!田公公扣着奏报不呈,还挪用神策军饷修行宫!请陛下速发援兵,再晚……再晚长安就完了!”
田令孜脸色一沉,袖袍一甩,喝令侍卫:“苏特疯言乱语,惑乱圣听!拖下去杖责三十,关入大牢!”侍卫上前架住苏特,苏特挣扎着回头,嗓子喊得嘶哑:“陛下!神策军连弓都拉不开!潼关守兵连箭都没有!您再不信,黄巢的人就要进长安了!”
喊声渐远,僖宗皱了皱眉,刚要开口,田令孜却递来颗剥好的荔枝,语气软下来:“陛下,苏特是急糊涂了。您看,南宫县刚打了胜仗,河北安稳,陕州哪会有事?不过是些流民闹事,朱玖小题大做罢了。”乐声再起,舞姬重新旋起水袖,红色的水袖扫过案上的捷报,僖宗盯着那翻飞的水袖,很快忘了那声呐喊,仿佛水袖遮处,就是大唐的太平。
神策军大营在长安城外,雪地里的营寨歪歪扭扭,连寨门的旗帜都倒了半面。几个士兵围坐在火堆旁赌钱,骰子掷在破碗里,叮当作响,声音盖过了远处的更鼓声。他们身上的甲胄倒精致,鎏金的甲片闪着光,却沾着油渍和雪泥。“听说了吗?田公公又安插了个亲信来当校尉,叫王承业,前几天还是长安街头的泼皮,连马都不会骑,还敢来管咱们!”一个士兵往火堆里添了块湿木柴,烟呛得他咳嗽,语气里满是不屑。
旁边的老兵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个酒壶,壶口都生锈了,他抿了口,酒液浑浊:“管他呢!军饷三个月没发了,再不赌两把,冬天都熬不过去。上次去潼关换防,我见那边的守兵拿的都是木棍,箭囊里全是草杆,黄巢真打过来,咱们跑都来不及,还操练个屁!”
王承业的营帐里,烛火亮得刺眼。他正对着铜镜整理官服,绯红的官服上绣着团花,比将军的规制还高。他伸手拽了拽腰带,玉扣硌得腰肉发疼,却笑得得意,这官是他用五十两银子买的,托了远房亲戚田令孜的关系。“外面吵什么?”他皱眉问亲兵,声音尖细,像没长开的少年。
亲兵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回校尉,是弟兄们在赌钱……天冷,他们也无事可做。”
王承业踹了脚旁边的粮袋,粮袋倒在地上,粟米混着沙子洒出来,颗粒细小,还带着霉味。“无事可做?”他拔高声音,唾沫星子溅在亲兵脸上,“不会去操练?不会去巡营?要是让田公公知道你们偷懒,有你们好果子吃!”
亲兵不敢回话,心里却冷笑:你连马都骑不稳,连长枪都提不动,哪有脸说操练?
政事堂里,暮色己浓,烛火摇曳着,映得满案奏报都泛着冷光。宰相崔彦昭和尚书右丞韦昭度相对而坐,两人面前的茶都凉透了,最上面的陕州求救信墨迹里还沾着血迹,旁边是神策军士兵赌钱被抓的供词,画押的手印鲜红刺眼。
“苏特被关,侯昌业因进谏被斩,现在朝堂上,还有谁敢说真话?”韦昭度揉着眉心,声音疲惫得像老了十岁,“刚才神策军都虞候偷偷来报,说田令孜把神策军里能打的士兵,全换成了他的亲信泼皮,现在能打仗的不足千人,剩下的不是老弱,就是连刀都没碰过的市井无赖,这样的兵,别说守潼关,连长安城都守不住!”
崔彦昭拿起那封求救信,手指因用力而泛白,信纸都被捏出了褶皱:“朱温在宋州私藏黄巢的粮车,坐观成败;李克用在邢州拥兵观望,等着捡便宜;神策军成了这副模样,陛下却只知赏舞饮酒,吃荔枝!”他猛地将奏报拍在案上,木质的案几发出哐当响,“我这就去大明宫,就算死,也要劝陛下发兵!”
韦昭度连忙拉住他,声音压得低:“崔相公!侯昌业的头还挂在朱雀门楼上!你去了,不过是多一颗头颅!咱们只能偷偷给朱玖送些粮草,再给韩简、王景崇写信,让他们抽调些河北的兵去潼关,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崔彦昭望着窗外的雪,雪花落在窗纸上,很快融化成水痕。他想起年轻时辅佐文宗,那时神策军虽由宦官掌控,却还有几分战力,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老泪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案上的奏报上,晕开一小片墨迹:“这盛世大唐,竟成了一场泼天笑话……”
平康坊的博陵崔氏别院,与政事堂的压抑截然不同。暖炉里燃着上好的木炭,空气中飘着墨香。族长崔元综坐在案前,案上摆着吏部侍郎送来的《贝州人事册》,“崔砚贝州长史”的字样用朱笔圈出,旁边压着韩简的书信,信里说“愿与博陵崔氏共保魏州商路,南宫县粮可由崔氏承销”。
族侄崔瑜走进来,手里捏着张清河崔氏送来的笺纸,纸边烫着金,字却写得刻薄:“族长,清河崔氏说崔砚是博陵崔氏的偏远支系,升长史是僭越祖制,还要在尚书省弹劾咱们私结藩镇,干预河北军政。”
崔元综冷笑一声,将笺纸扔在案上,指尖敲着韩简的书信:“他们是怕咱们博陵崔氏在河北站稳脚跟。崔砚能挡尚让,保住漳水粮道,韩简就不得不倚重他,咱们在魏州的商路、贝州的田庄,就能保得住。”他抬头看向崔瑜,眼神锐利,“你去趟范阳卢氏别院,说只要他们在门下省压下清河崔氏的弹劾折子,今年河北的漕粮,分他们三成。”
崔瑜应下,刚要走,又被崔元综叫住:“告诉崔砚,少搞那些起垄种麦的奇技淫巧。寒门士子最忌这个,别让他们抓住把柄,说他不务正业,失体统。”
清河崔氏的宅邸里,烛火通明。族长崔知温正对着范阳卢氏的使者发脾气,案上摆着南宫县附近田庄的账簿,上面记录着“佃户逃向南宫县者三十余户”,那些佃户是被崔砚的分地政策吸引走的。“博陵崔氏想把河北变成后花园?”他拍着账簿,声音发颤,“崔砚升长史也就罢了,他们还想让韩简奏请封他为南宫镇遏使!咱们在贝州的田庄要是没人种,还能收上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