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博陵营的号角余音绕着帐篷飘了半圈,崔砚攥着牙兵选拔文书站在帐外,指尖被纸页边缘硌得发疼。帐内铜壶滴漏“嗒嗒”响,混着张承业翻军报的“沙沙”声,像极了他此刻悬着的心,指腹着文书上“魏博牙兵”西个朱字,墨迹还透着几分新,可脑子里满是史书中牙兵杀帅易主的血腥记载:何全皞的头颅被挑在槊尖、都虞候的尸体扔在营门,那些“荣耀”背后的血,此刻倒像块烧手的烙铁,烫得他不敢碰。
崔砚深吸一口气,掀帘时布角扫过帐外的艾草,带起股淡香。帐内张承业正对着幅镇舆图出神,指尖点在南宫县、贝州一带的红圈上,那些红圈画得密密麻麻,旁边注着“王仙芝余部劫掠区”,墨汁还没全干。见他进来,张承业抬头笑,眼角的皱纹挤成褶:“你来得正好,韩节度使刚传令,这几处匪患闹得凶,正愁没人镇抚。你要是进了牙兵,往后穿明光铠,谁不得敬你三分?”
“张副将,”崔砚打断他,将文书轻轻推回案上,纸页擦过砚台,蹭出点墨痕,“这牙兵,我不能去。”
张承业的笑瞬间僵在脸上,手指捏着文书边缘,指节泛白得像要捏碎纸页:“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魏博牙兵是多少人挤破头想进的地方!韩节度使亲点的名额,你说推就推?”他声音提了几分,甲片蹭过桌沿,发出“哐当”轻响,眼里满是不解,在他看来,这是天大的机缘,怎么会有人拒绝?
崔砚垂眸看着舆图上的红圈,声音却稳得很:“我知道牙兵是荣耀,可也知道牙兵的凶险。”他指尖点在舆图角落的小字上,那是张承业标注的“牙兵异动”,“去年庞勋旧部作乱,牙兵趁乱杀了都虞候;前年老节度使想约束牙兵,转头就被乱兵砍了头。他们连节度使都敢杀,我一个刚升的副将,进去了不过是块任人摆布的棋子。这样的荣耀,我受不起,也不想让弟兄们跟着担风险。”
张承业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连握着笔的手都顿了顿。他没想到这刚升副将的年轻人,竟知道这么多牙兵秘辛那些事多是军中老人私下议论,没几人敢摆上台面。帐内静了片刻,铜壶滴漏的声音格外清晰,张承业突然叹了口气,从案下摸出份泛黄的卷宗,封皮上写着“牙兵纪事”:“你倒比我看得透。其实韩节度使也怕牙兵太骄,这次补选本就有掺沙子的意思,可你既然不愿,我也不勉强。只是……你想去哪?”
“南宫县。”崔砚指尖落在舆图上最偏的红圈,心里早有了盘算,“王仙芝余部在这一带劫掠,百姓苦不堪言。我愿带博陵营的五百人去镇守,既剿匪安民,也为魏博守住边境,南宫县是魏博通往成德的要冲,守住这里,还能盯着成德的王景崇,免得他趁机搞小动作。”
张承业盯着舆图看了半晌,突然拍案,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出几滴:“好!有你爹当年的劲儿!只是那一带匪患猖獗,马成手底下有上千人,你带五百人够吗?”
“够了。”崔砚想起博陵营的弟兄,陈二在虹县替他挡过箭,胳膊上的疤还没好透,却总说“跟着将军打仗痛快”;崔忠夜里总帮他检查马槊,连槊头的锈迹都擦得干干净净。“我手下的人,都是见过血的,再加上南宫县的乡勇,剿匪足够。而且马成是乌合之众,只要打他个措手不及,能取胜。”
第二日巳时,崔砚站在魏州节度使府的庭院里,能听见远处牙兵练摔跤的闷响,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正扭打在一起,汗渍顺着肌肉的沟壑往下淌,拳脚相撞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震得耳朵发疼。韩简坐在堂上,手里把玩着枚鎏金符节,符节上的纹路被得发亮。见崔砚进来,他开门见山,声音里没多少波澜:“张承业说你不愿进牙兵,要去南宫县剿匪?”
“是。”崔砚躬身行礼,甲片轻响,“牙兵虽强,却非臣所愿;南宫县匪患不除,魏博边境难安,臣愿为节度使分忧。”他没说牙兵的凶险,只提边境安危,既给了韩简台阶,也守住了自己的立场。
韩简突然笑了,将符节扔过来,金属破空的声音擦过耳际:“你倒实诚,不像那些只盯着荣耀的世家子弟。”符节落在崔砚手里,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松,“这枚镇抚符给你,南宫县的税赋你可截留三成养兵,粮不够了就去魏州调。要是王景崇敢给你使绊子,随时来报,成德那帮人,没一个安分的。”
刚要谢恩,韩简的亲兵就捧着急报闯进来,声音发颤:“节度使!河东李克用杀了大同防御使段文楚,自称留后,还说要率军南下!”
韩简脸上的笑意瞬间没了,猛地拍案,案上的茶杯震得乱晃:“这独眼龙,又想作乱!”他转头看向崔砚,眼神里多了几分凝重,“你去南宫县,不仅要剿匪,还要盯着河东的动静。李克用的沙陀骑兵要是敢过漳水,你第一时间来报那些骑兵凶得很,寻常兵士挡不住。”
崔砚心里一动,李克用,这位未来的后唐太祖,此刻己经开始在河东崭露头角。他握紧符节,沉声应道:“臣遵令。”心里却暗忖:沙陀骑兵虽强,却不熟悉漳水地形,只要提前筑堤设防,未必不能挡。
离开魏州时,张承业派亲兵送来了两百石粟米和五十副旧甲,甲片上还留着箭痕。亲兵悄悄塞给崔砚一张纸条,纸上的字迹潦草,是张承业的手笔:“汴州朱温最近在收拢黄巢散兵,你去南宫县,多提防此人他比李克用更难缠,表面笑脸,背地里捅刀子。”
崔砚攥紧纸条,翻身上马。身后的博陵营兵士早己列队等候,陈二扛着那杆虹县缴获的马槊,腰间别着崔砚赏的铜护心镜,阳光照在镜面上,晃得人眼晕;崔忠牵着两匹战马,马背上驮着柳氏连夜缝制的干粮袋,布角上绣着小小的平安符。见崔砚过来,陈二咧嘴笑,露出颗缺了的门牙:“将军,咱们这是要去南宫县杀匪?听说那边的匪首是王仙芝的小舅子马成,手底下有上千人,可凶着呢!”
“再凶,也没虹县的贼兵凶。”崔砚笑着扬鞭,马鞭划过空气,“走!咱们去南宫县,给百姓留条活路,也给咱们博陵营挣块立脚的地!”
队伍行进在通往南宫县的官道上,晨雾渐散,阳光落在残破的村落上。断壁残垣间,几个老弱妇孺正蹲在地上,用枯瘦的手指扒拉着烧焦的麦粒,麦粒混着泥土,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样。见穿甲胄的兵士过来,他们先是往墙角缩,眼神里满是惊恐,怕是被流寇抢怕了,首到崔忠拿出干粮递过去,一个老婆婆才颤巍巍地走过来,枯手抓住崔砚的衣角,力道却大得惊人:“将军,那些匪兵上个月抢走了俺家的粮,还杀了俺的儿子……您一定要为俺们报仇啊!”
崔砚心里发酸,让崔忠给老婆婆递了两袋粟米饼:“老人家放心,我们一定把匪兵赶跑,还你们安稳日子。”老婆婆接过饼,泪水落在饼上,晕开小小的湿痕。他看着老婆婆佝偻的背影,心里更坚定了,这南宫县,他必须守住,不仅为了魏博,更为了这些受苦的百姓。
到了南宫县城,县尉赵安早己带着人在城门口等候。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官服,袖口磨破了边,见崔砚过来,连忙拱手行礼,声音发哑:“崔将军,您可算来了!上个月匪兵攻了一次城,城墙都被打了个缺口,县中乡勇根本挡不住,现在还靠木板堵着呢!”
崔砚跟着赵安登上城墙,风裹着尘土吹过来,眯得人睁不开眼。城墙东南角果然有个丈余宽的缺口,木板歪歪扭扭地钉在上面,缝隙里塞着干草,城墙上还留着密密麻麻的箭痕,有的箭杆还嵌在砖缝里,锈得发黑。他转头对陈二说:“你带两百人,先用夯土把缺口补上,再在城门外挖两道沟,沟里埋上尖木;崔忠,你带一百人去征集粮草,跟百姓说,咱们买粮给现钱,绝不强征,多给两文,就当补偿他们之前受的苦。”
两人领命而去,崔砚跟着赵安去县衙议事。刚进县衙,就见个穿青衫的年轻人站在院里,袖口沾着点尘土,见他们进来,连忙拱手:“崔将军,在下是成德节度使王景崇派来的使者,听说将军来剿匪,特来送些粮草,略表心意。”
使者递上文书,指尖泛白,显然是攥得太紧:“我家节度使说了,南宫县是魏博与成德的界县,匪患不除,成德也不得安宁。这五百石粟米,还望将军收下。另外,我家节度使还让在下带句话,河东李克用最近在边境调兵,将军若是需要支援,可随时派人去成德求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