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乾符五年西月,博陵城外的官道被热风卷着尘土,扬得人睁不开眼。崔砚骑着匹棕黑色军马走在队伍最前,马颈鬃毛被汗水浸得发亮,这是张承业特意挑的军马,比之前那匹温顺的老马烈了不少,却更合他如今的力气,握缰绳时不用刻意发力,就能稳住马身的躁动。
可他心里没半分轻松。从虹县回博陵的几日里,那种被盯着的感觉总没散过:路过贝州境内的柳林时,他余光瞥见树影里闪过个灰衣人影,视力让他看清那人腰间别着的刀不是军中制式;昨日过漳河渡口,摆渡的老船夫眼神总往他马槊上瞟,手还无意识着船桨,那是斥候试探人的习惯。他没点破,只让崔大牛多派了两个兵士警戒,这乱世里,藏在暗处的眼睛比明面上的刀更危险。
“十一郎,前面就是博陵城了!”崔忠骑着马从后赶上来,布囊在手里晃着,里面的粟米饼散出淡淡麦香,“虹县那老妇特意让我给您的,说您救了她孙儿,这饼里加了芝麻,比寻常的香。”
崔砚接过布囊,油纸裹得严实,指尖能触到饼的温热。他想起虹县破城后,那老妇塞给他这布囊时,掌心的老茧蹭过他的手,还反复叮嘱“小将军在军中要吃饱”。心里暖了暖,却又沉了沉,淮北还有多少百姓在流寇手里受苦?他把布囊递向身边的兵士:“大家分着吃,别辜负了老人家的心意。”
兵士们笑着道谢,饼渣掉在尘土里,转眼被风卷走。崔砚抬头望博陵城墙,青灰色的砖面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城门处的守军比离开时多了两倍,甲片闪着亮,连城门缝都用木板加固了,想来是王仙芝残部北逃的消息传了来,博陵也加紧了防备。
到了城门口,守城门的校尉一眼认出张承业,忙拱手迎上来:“张副将!节度使在营中等您呢,说您一回来就去见他!”
张承业点头,勒住马对崔砚道:“你先带部众回营休整,把俘虏押去监牢,缴获的粮械清点清楚。军功的事,我去跟节度使说。”
“末将遵令。”崔砚应着,带队伍往军营走。沿途的兵士们围过来看热闹,有的指着他马背上的槊杆问:“崔小校,这就是你的马槊?听说你用它擒了贼首?”崔大牛跟在旁边,胸脯挺得老高:“那可不!咱们十一郎一槊就砸断了贼头的肩骨,厉害着呢!”
崔砚没接话,只笑着点头。他知道魏博军里的规矩:新人立了大功,总会有老兵油子盯着,不是嫉妒,就是想探探底细。好在虹县之战的谋划、冲锋都有弟兄们看着,张承业又向来实诚,军功该是跑不了的。
回营刚把俘虏押去监牢,帐篷外就传来脚步声。掀帘进来的是刘景明,手里拎着个锡酒壶,酒液晃得壶身“叮咚”响:“崔小校,恭喜啊!粮营那边都传疯了,说你在虹县用水攻破了城,还亲手擒了贼首,这可是咱们第三部头功!”
崔砚忙起身倒了杯酒:“刘兄客气了,都是张副将指挥得好,弟兄们肯拼命,我只是出了个主意。”
刘景明呷了口酒,放下杯子时指尖敲了敲案面:“你也别太谦虚。我听说周虞候在节度使面前说你年纪轻,难当大任?不过你放心,张副将一回来就拿着战报去见节度使了,把你怎么查地形、怎么分兵佯攻,连你担心水量不足的顾虑都写了,节度使最看重实诚人,不会听周显的。”
崔砚心里一暖刘景明虽爱活络,却总在关键时候递句话。他刚要道谢,刘景明又凑过来压低声音:“对了,营里新到了批河东矛,比之前的矛锋利,你升了官,正好去领几杆给弟兄们用。明天去节度使府别忘了穿干净点,节度使府的卫兵眼尖着呢。”
送走刘景明,崔砚翻出父亲留下的《隋州行军记》。泛黄的书页上,“攻城当惜士卒,赏罚当明”那行字被原主用墨笔描了又描。他指尖抚过墨迹,想起虹县战场上倒下的两个兵士,一个被流寇的砍刀劈中了肩,一个为了护百姓被箭射穿了腿。这军功,不仅是他的,更是弟兄们的,确实得为他们争到该有的赏赐。
第二天一早,崔砚换上件发白的皮甲,甲片蹭过皮肤时有些凉。跨上那匹棕黑马,刚到节度使府外,就见张承业和李都尉站在台阶下。张承业见他来,忙招手:“别紧张,节度使问什么你就说什么,战报我都呈上去了,你的功劳都记着呢。”
进了正堂,韩简坐在上首的楠木椅上,黑色锦袍上绣着暗纹,腰间玉带的扣环闪着银亮。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崔砚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威严:“你是崔砚?”
“末将崔砚,见过节度使。”崔砚上前拱手,腰弯得恰到好处,既不谄媚,也不怠慢。
“水攻之法是你想的?”韩简手指敲着案面,节奏慢悠悠的。
崔砚定了定神,把怎么在舆图上发现濉水支流,怎么查城墙裂缝,又怎么分兵佯攻,连他让崔忠去上游探水量、让崔大牛加固坝桩的细节都一一说来,没添一句虚话:“当时也怕水量不够冲不垮城墙,所以让弟兄们多备了些柴草,万一水攻不成,就用火攻掩护,只是后来运气好,水流比预想的大。”
韩简听完,抬眼看向张承业:“他说的,和你战报里写的一样。”又转向崔砚,语气缓和了些,“年纪不大,倒不贪功,还能顾着弟兄们的安危,不错。”
这话刚落,周显就站了出来,拱手道:“节度使,崔小校虽有微功,终究年轻。依末将看,不如先赏些粟米锦缎,等他多历练几年,再提拔不迟,贸然擢升,恐难服众啊。”
崔砚没辩解,周显是兵马虞候,管的就是军纪赏罚,此刻争辨只会落个“不尊上官”的名头。倒是张承业先开口了,声音比平时高了些:“周虞候此言差矣!军功不分年纪!崔小校在虹县不仅献良策,还亲自冲锋,擒获贼首,弟兄们都看在眼里!若是只赏财货,才会让将士们寒心!”
李都尉也跟着附和:“末将亲眼见崔小校指挥有度,水攻时算准了水流,冲锋时护着百姓,绝非纸上谈兵!这样的人才,理该提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