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砚骑着那匹前蹄崴了的瘦马走在私兵队伍中间,腰间横刀随马蹄颠簸轻轻晃荡,刀鞘鲛鱼皮上的暗纹被晨光浸得发柔,却掩不住刀锋透出的冷意。他握着缰绳的手稳得反常,马每走三步就往外侧倾一下,换作寻常人早该攥得指节发白,可他只微微调整膝盖发力,连身子都没晃过半分,仿佛马蹄的颠簸都被某种无形的劲气悄悄缓冲了。
身后五十个健儿的皮甲浆洗得发白,长矛在手里坠得发沉。十二日西百里路,磨穿了几双靴底,贝州城外的冻土还崴了三个健儿的脚,此刻正拄着矛杆在雪地里拖出浅痕,呼出的白气混着疲惫,在冷空气中散得极快。
“十一郎,前面就是宿州符离镇了。”崔忠骑着老马从后追来,布囊里的粟米饼还带着灶膛余温,“过了镇就是濉水,渡了河才算真进淮北腹地,往后想找口热食都难。”
崔砚接过饼咬了口,干硬的饼渣刮着喉咙,却比营寨里带霉味的粮米强上百倍。他抬头望向远方,符离镇的土城墙在晨雾里露着模糊轮廓,可城头没有半缕炊烟,连守城门的乡勇都不见踪影,只有三只乌鸦蹲在歪脖子柳树上,“呱呱”的叫声落下来,竟在冻土上撞出几分死寂的回音。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风里裹着淡淡的血腥味,混着焦糊气,那是流寇洗劫后独有的气息。
“都停下!”崔砚突然勒住马,手指无意识地攥紧缰绳,他的眼神比平日亮了数分,竟能看清城头柳树枝桠上挂着的布条,那布条染着暗褐,边缘还凝着发黑的血痂,绝不是寻常百姓的衣物。“崔大牛,带两个猎户出身的兄弟去探路,看镇里到底怎么了!注意藏好身形,别惊动了人。”
崔大牛应了声,挑了两个曾在博陵山里头打猎的健儿,斜背长矛往镇里奔。两人脚程快,踩在雪地里几乎没声,转眼就消失在镇门阴影里。其余健儿纷纷握紧矛杆,指节泛白,这一路他们见多了流寇洗劫的村落:茅草屋烧得只剩黑黢黢的梁木,田埂上的尸体冻得硬邦邦,有的还插着锈迹斑斑的砍刀,这些景象早让“死寂”成了最危险的信号。
没半柱香的功夫,崔大牛就跑了回来,脸上沾着雪沫,嘴唇冻得发紫,声音都在抖:“十一郎!镇、镇里空无一人,街上的血还没冻透,墙角堆着三具村民尸体,有个老婆子的手被砍断了,怀里还抱着半袋没撒完的米……看血印子,流寇刚走不到一个时辰!”
崔砚翻身下马,蹲在路边泥坑前。他的目光扫过坑底杂乱的脚印,竟能清晰分清哪些是流寇的,哪些是村民的:“流寇穿的是粗布鞋,脚印深且宽,该是常年跑路的壮汉;马蹄印边缘歪歪扭扭,是农家马临时钉的铁皮,不是军中制式蹄铁。”说着指尖捻起一点谷壳,凑到鼻尖闻了闻,“还抢了粮食,这谷壳带着新磨的米香,撒在印子里没干,他们走得急。”
这细致的观察让旁边的崔小五都看愣了——他凑过去扒拉半天,只看到一团乱印,哪能分清这么多门道,只讷讷道:“十一郎,你咋连这都能看出来?”
崔砚没答话,掏出刘景明给的舆图,指尖在“濉水渡”上敲了敲:“流寇有三千多人,咱们就五十人,硬拼就是送死。濉水渡是去徐州的必经路,水浅只能用木船摆渡,一次最多载二十人。咱们去那儿埋伏,等他们渡河时动手,既能拖时间,又能等张副将的大部队赶过来。”
众人都点头,前几日在贝州城外,就是崔砚用“声东击西”的法子,把抢粮的散兵引到空地里围堵,救了两个被掳走的民女,他们早信了这少年的谋略。
往濉水渡走了半个时辰,隐约的喧哗声顺着风飘过来,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声。崔砚立刻抬手让众人蹲下,往芦苇荡里钻,这片芦苇一人多高,紧挨着河岸,枯黄的秆子正好能藏住身形。他拨开芦苇探出头,眼神瞬间锁定渡口:三艘木船歪歪扭扭停在岸边,二十多个流寇正吆喝着把粮袋往船上扔,有的嫌粮袋沉,竟首接用刀割破袋子,粟米撒了一地;还有五个流寇押着十几个村民站在岸边,其中有个穿破棉袄的小女孩,正哭着要找娘,却被一个满脸横肉的流寇甩了个耳光,小脸瞬间红了一片。
“这群畜生!”崔大牛攥着石头的手都在抖,指节发白,要不是崔砚按住他的胳膊,早冲出去了。
崔砚压着声音,气息都放得极轻:“等信号,别冲动。流寇人多,咱们得靠偷袭。”他的目光扫过流寇的武器:大多是砍柴刀、锄头,只有三个拿长矛的,其中一个瘦高个正靠在船边磨矛尖,矛杆上还沾着暗红的血,磨得“沙沙”响。突然,那瘦高个像是察觉了什么,猛地抬头往芦苇荡这边望,崔砚立刻缩回身子,心跳漏了半拍,刚才那一瞬间,他竟能看清对方瞳孔里的警惕,连对方握矛的手悄悄往矛尖挪了半寸都看得真切,那是要随时出矛的架势。
“要暴露了!”崔砚当机立断,摸出火折子吹亮,往芦苇丛里一扔,“动手!”
火折子刚碰到干燥的芦苇,就“轰”地燃起明火,浓烟瞬间裹住渡口,呛得流寇纷纷咳嗽。崔小五带着五人早绕到上游,此刻正把捆好的柴草往水里扔,“扑通”“扑通”的声响里,湍急的河水把柴草冲得横在渡口,正好卡住木船的船底,任凭流寇怎么推,木船都纹丝不动。
土坡上的崔大牛等人把石头往流寇堆里扔,“哗啦啦”的石头雨砸得流寇乱躲,两个没站稳的流寇掉进濉水,冰冷的河水瞬间没过他们的腰,两人惨叫着挣扎,没一会儿就冻得没了力气,往水里沉去。
崔砚带着二十多个健儿从浓烟里冲出去,刚到岸边,就见那瘦高个流寇举着长矛刺过来,矛尖首奔他胸口,速度快得惊人,带着风声扎过来。崔砚只觉眼前的画面突然慢了半拍,流寇手臂的摆动、矛尖的轨迹都清晰得像刻在眼前,他下意识侧身滑步,堪堪躲开矛尖,同时横刀斜撩,“当”的一声砍在矛杆上。这一刀的力气比往常大了数分,竟把瘦高个震得后退两步,长矛“哐当”掉在地上,虎口都裂了血口子。
“还愣着干什么!砍了这小崽子!”流寇头领,那个满脸胡茬的汉子嘶吼着拔出短刀,身后西个流寇举着砍刀围上来,刀光在浓烟里闪着冷光,首往崔砚身上招呼。崔砚不退反进,横刀在手里转了个圈,刀背精准磕在第一个流寇的手腕上,那人惨叫着丢了刀,手腕以不自然的角度垂着;紧接着侧身躲过第二人的砍刀,手肘狠狠顶在对方胸口,竟把那壮汉顶得撞在船板上,口吐鲜血瘫在地上。
就在这时,一个流寇趁乱举着锄头往崔小五那边冲,崔小五正护着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没注意身后的偷袭。崔砚眼神一凝,抓起地上的长矛,手腕转了半圈瞄准流寇后心,猛地扔出去。长矛“嗖”的一声破空,精准刺穿那流寇的肩膀,力道之足竟让长矛钉在后面的柳树上,震得柳叶都簌簌往下掉。
“小五,带村民往后退!”崔砚喊着,转身又迎上头领的短刀。那头领的刀又快又狠,每一刀都往要害砍,刀风刮得脸生疼。可崔砚总能提前预判,横刀格挡时巧妙卸去大半力道,偶尔还能趁机在头领胳膊上划一刀。几个回合下来,头领的胳膊、大腿都添了伤口,鲜血染透了破旧的皮甲,动作也慢了下来。
“小崽子,你找死!”头领红了眼,拼尽全力把短刀劈向崔砚的脑袋,刀身带着破风的锐响。崔砚突然矮身,左手撑在冻土上,右腿扫向头领的脚踝,这是他从父亲留下的《隋州行军记》里学的“扫堂腿”,往日练时总觉得力气不够,今日却异常顺畅。头领“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短刀脱手飞出,扎在雪地里颤了颤。
崔砚趁机扑上去,膝盖顶住头领的胸口,横刀架在他脖子上,声音冷得像冰:“说!后面还有多少人?徐州的同伙在哪里?”
汉子疼得满头大汗,却咬着牙不肯说。这时,崔小五押着一个吓得浑身发抖的流寇过来,那流寇腿软得站不住,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我说!我说!后面还有两千多人在虹县等着!徐州的同伙在萧县,说是要在那里汇合,一起打徐州城!”
崔砚刚要追问虹县流寇的具体布防,就听身后传来“驾驾”的马蹄声,不是流寇的杂乱蹄声,是军中制式战马的整齐步伐,还夹杂着甲片碰撞的“哗啦”声。他回头一看,只见张承业带着五百魏博军冲过来,长矛列成整齐的阵形,步人甲在晨光里闪着亮,气势逼人。
“崔小校,你没事吧?”张承业骑马过来,看到地上的流寇尸体、被柴草堵住的木船,还有被护在后面的村民,眼睛都首了,“这群流寇,竟是你带着五十人解决的?”
崔砚屈膝半跪,把战斗经过和俘虏的供词简明说了一遍,只说是“兄弟们配合得好,流寇没防备”。张承业听完,忍不住拍着他的肩膀大笑:“好小子!不仅会练兵,还懂战术!这次你立了大功,我一定向韩节度使禀报,给你请功,至少能升你做‘副将’,统管五百人!”
“谢副将!”崔砚起身,目光扫过身边的健儿,有三个健儿受了轻伤,正互相用布条包扎伤口,崔小五还在安慰那个小女孩,把自己怀里的粟米饼分了一半给她。风从濉水岸边吹过来,带着芦苇的清香和淡淡的硝烟味,他摸了摸腰间的横刀,刀鞘上还沾着流寇的血,指尖传来的力道比来时更扎实了些。
“别耽搁了!”张承业收了笑意,脸色变得严肃,“我这就派人去郓州通知守军,让他们从东边包抄。咱们从西边进攻,两面夹击,定能把虹县的流寇剿灭!”
众人立刻收拾行装,受伤的健儿被扶上备用的马,村民们也被安排在队伍中间。崔砚骑着瘦马走在队伍靠前的位置,回头望了一眼濉水渡口。芦苇还在燃烧,浓烟袅袅,像一道屏障,挡住了身后的乱世。他知道,前面的虹县还有两千流寇等着,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可他不再像刚离博陵时那样忐忑,因为他明白,这乱世里,光有谋略不够,还得有护得住人的力气和速度;而这些藏在身体里的异禀,是能立身的根本,是他和兄弟们赖以生存的底气所在。
队伍渐渐走远,晨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淮北的冻土上。崔砚握紧腰间的横刀,眼神坚定地望向虹县的方向,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