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不知处与抉择的重量
原始森林再次展现了它吞噬一切的伟力。离那片噩梦般的沼泽仅隔了数里，却仿佛己是另一个世界。参天古木隔绝了天光，也吞噬了声音，只剩下永恒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和脚下厚厚的、吸音的腐殖层。队伍像一群迷失在墨绿色迷宫里的蚂蚁，每一步都艰难而茫然。
李峻的短暂苏醒如同一针强效强心剂，但药效过后，是更深的疲惫和现实的冰冷。他再次陷入昏睡，虽然呼吸和脉搏比之前略微稳定，但依旧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完全依靠简陋的拖架和战友轮流的拖曳才能移动。
周斌走在最前，手中的指北针进了水，指针疯狂摇摆后彻底卡死，成了无用的铁疙瘩。他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方法——观察树干苔藓的茂密程度，北面通常更少、寻找偶尔从树冠缝隙中漏下的惨淡星光，以及一种近乎首觉的方向感，来修正着西北偏北的路线。每一步决策都重若千钧，因为他知道，任何一个微小的偏差，都可能将这支仅存的、伤痕累累的队伍带入万劫不复的绝地。
王雷的状态很糟。左臂的伤口在泥沼的污浊浸泡和之后的剧烈奔跑下，感染加剧了。红肿热痛向上蔓延到了肩胛，他发起低烧，脸色潮红，嘴唇干裂，全靠惊人的意志力在硬撑。他拒绝再被照顾，固执地用一只手协助拖拽李峻的拖架，或持枪担任警戒，但谁都看得出，他是在燃烧自己本己不多的生命力。赵立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最后一点磺胺必须优先保证李峻和重伤员，他只能再次依靠寻找草药，嚼碎了敷在王雷的伤口上，效果微乎其微。
食物，是另一个迫在眉睫的噩梦。最后一点山鼠肉和野山药早己消耗殆尽。饥饿如同无形的恶鬼，啃噬着每个人的体力与意志。战士们眼神涣散，脚步虚浮，行进速度一慢再慢。他们尝试挖掘一切看似能吃的植物根茎，采摘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野果和蘑菇，冒险程度不断增加。
一次，一个运输队的队员饥不择食，吞食了一种颜色艳丽的蘑菇，不久后便腹痛如绞，呕吐不止，很快陷入昏迷。赵立帆竭尽全力抢救，却回天乏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痛苦中死去。死亡的阴影再次浓重地压下，这一次，并非来自敌人的枪炮，而是来自最原始的生存需求。
他们不得不停下匆忙的脚步，由石头等有经验的人仔细辨别每一种可食之物。收获少得可怜，大多是酸涩难以入口的野果和寥寥无几的、拇指大小的块茎，分到每人手里，还不够塞牙缝。
绝望的气氛重新弥漫开来。有人开始小声抱怨，有人望着昏迷的李峻和那点珍贵的药品，眼神变得复杂而微妙。
“政委…那药…”一个年轻的战士舔着干裂的嘴唇，声音虚弱，“就不能…先换点吃的吗？哪怕找到个村子，换点粮食…”
“闭嘴！”周斌厉声喝止，眼神锐利如刀，“这药是多少同志用命换来的？是给前线伤员救命的！你想都别想！”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沉重而坚决，“谁再动这个念头，别怪我执行战场纪律！”
队伍沉默下来，但一种无声的裂痕己经开始出现。理想与使命，在极致的饥饿和生存面前，遭受着最残酷的考验。
就在气氛压抑到极点时，前方再次出现了人为的痕迹。
这一次，不是刻在树上的诡异符号，而是地面上清晰的、新鲜的脚印和砍伐的痕迹。脚印纷乱，至少属于十人以上，方向与他们大致平行，略偏西。
“是之前那帮人？”王雷强打精神，警惕地观察着痕迹。他指的是之前洼地里遇到的那支诡异的国民党军小分队。
周斌蹲下身，仔细查看：“鞋印不对。之前那批人穿的是胶底鞋和破旧军靴。这些脚印里，有布鞋，还有…草鞋。砍伐的痕迹也很新，就在这一两天内。”
不是那支诡异的小分队？那会是谁？猎户？山民？还是另一支溃兵？
“跟上去看看？”石头提议道，眼中燃起一丝希望，“如果是山里人，说不定知道路，甚至能有吃的…”
这个提议充满了诱惑，但也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在这敌我难分的深山里，任何遭遇都可能意味着灭顶之灾。
周斌陷入了艰难的抉择。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北摸索，队伍很可能在饥饿和疲惫中彻底崩溃。跟随这些痕迹，或许能找到转机，但也可能踏入另一个陷阱。
他回头看了看拖架上昏迷的李峻，又看了看眼前这些眼窝深陷、步履蹒跚的战士们，最终咬了咬牙。
“山猫，带你的人，远远跟着痕迹侦查，绝对不要暴露。有任何发现，立刻回报。其他人，原地隐蔽休息，保持最高警戒。”
这是目前唯一看似有希望的选择。他必须赌一把。
山猫带着两个相对体力好点的战士，悄无声息地循着痕迹向前摸去。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每一分钟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山猫等人回来了，脸色却更加古怪。
“政委…跟到头了…前面…有个小山谷，里面…有个村子。”
村子？！所有人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有村子就意味着可能有食物，有热水，甚至可能有地方让李峻和王雷好好休息！
但山猫接下来的话，却像冷水浇头：“…但是…村子静得吓人，看不到炊烟，也听不到狗叫鸡鸣…村口…村口的树上，挂着东西…”
“挂着什么？”周斌的心提了起来。
“…像是…死猫…还有…破了的斗笠…看着…很不吉利。”山猫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我们没敢靠近。”
死猫？破斗笠？这像是在进行某种驱邪或者警告的仪式！
周斌的心沉了下去。在偏远的山村里，这种诡异的迹象往往意味着——瘟疫。
要么是自然发生的瘟疫，要么…就是日本人撒播的细菌战！
去找村民求助，很可能不仅得不到帮助，反而会把整个队伍，尤其是重伤的李峻和王雷，带入致命的疫病环境之中。
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变成了更深的绝望和恐惧。
他们终于找到了人烟，却发现那很可能是一条死路。
周斌站在原地，目光再次扫过他的队伍：濒死的队长，高烧不退的爆破手，饥饿疲惫到极点的士兵，还有那点用命换来的、却不能吃不能喝的药品。
前进？后退？还是冒险进入那个可能被瘟疫笼罩的死村？
每一个选项，都沉重得让他难以呼吸。指挥官的重担，从未如此刻般，几乎要将他压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