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殇与微芒
1938年深秋的阳光，挣扎着穿透弥漫的硝烟与尘埃，勉强照亮了野狼峪的惨状。日军在援军突如其来的侧击下，攻势受挫，暂时退却重整，但并未远遁，如同受伤的饿狼，仍在不远处舔舐伤口，虎视眈眈。峪口阵地前，敌我双方士兵的尸体交错叠卧，鲜血渗入被炮火翻犁过数次的土地，呈现出一种暗红的、令人心悸的色泽。
暂时的寂静比战斗时更令人窒息。战士们来不及悲伤，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抢救伤员，加固工事，从牺牲战友身边默默捡起所剩无几的弹药。空气中混杂着血腥、焦糊、硝烟和一种无声的悲怆。
临时指挥部旁那处稍能避风的山洞，此刻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李峻被平放在铺着少量干草的担架上，面如金纸，唇无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滞。左肩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那溃烂发黑、隐隐透着青黑色纹路的景象，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赵立帆跪在一旁，额头上全是冷汗。他用手头最后一点烧开后又放凉的水，小心翼翼地清洗着伤口周围。磺胺粉早己用尽，此刻他真的是赤手空拳，面对着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伤势。他能做的，只有最基础的清洁，然后看着那致命的“阴火之毒”一点点侵蚀着队长的生命。
王雷被强行按在旁边处理腿上的伤口，但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李峻。看到赵立帆徒劳的动作和越来越绝望的眼神，他猛地推开正在给他包扎的民兵，挣扎着扑过去：
“老赵！怎么样？！你说话啊！”
赵立帆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无力感：“失血太多…伤口里的‘毒’…我…我没办法…需要药，需要盘尼西林（青霉素），需要这个时代根本没有的东西！”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最后几乎是在嘶吼，是对这残酷现实的控诉，也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王雷如遭雷击，愣在原地。周斌走过来，脸色同样沉重得能滴出水来。洞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就在这时，支队部派来的侦察排长老张走了过来。这位精悍的排长身上也带着伤，但眼神依旧锐利。他看了一眼李峻的状况，浓眉紧紧锁死。
“这位同志伤得太重了。”他沉声道，从自己随身的一个小皮挎包里，摸索出一个小油纸包，递给赵立帆，“我们侦察排有时会搞点缴获，这是上次摸哨弄到的几片西药，上面洋文俺不认识，你看看，有没有能顶上的？”
赵立帆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颤抖着接过。油纸包里是几片白色的药片，没有任何标识。他凑近了仔细闻了闻，又用舌尖极其轻微地尝了一下粉末，脸色微微一变。
“是磺胺嘧啶…虽然是口服的，比注射剂效果慢，但总比没有强！能消炎！”他几乎是喜极而泣，立刻小心地碾碎一片，混着水，想尽办法给李峻喂下去。
这小小的发现，给绝望的众人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但赵立帆知道，这最多只能延缓普通的感染，对于那诡异的“阴火之毒”，恐怕仍是杯水车薪。
老张排长又对周斌低声道：“周政委，鬼子退下去是暂时的，他们吃了亏，又在等炮击。这里不能久留。支队命令，一旦解围，让我们尽快向支队主力方向转移汇合。你们现在这情况…”
周斌沉重地点点头。他明白，队伍伤亡惨重，骨干几乎打光，核心人物生命垂危，还有这么多群众和伤员，转移谈何容易？
“老张排长，多谢你们及时赶到。转移的事，我们立刻准备。但李峻同志他…”
“尽量带走吧。”老张叹了口气，“他是英雄，也是重要情报的来源。路上…就看他的造化了。”
…
转移的命令迅速下达。没有人欢呼，只有沉默的执行。能动的战士和民兵搀扶起伤员，百姓们背起简单的行囊，掩埋了部分无法带走的物资，准备踏上新的、未知的逃亡之路。
赵立帆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找到周斌和王雷。
“政委，王雷，队长的伤…不能再颠簸了。但留在这里就是等死。”他声音嘶哑，“必须做一个更坚固的担架，路上需要至少西个人轮流抬，尽量保持平稳。还有…还有那些出现症状的人，”他指了指不远处几个咳嗽、发烧的战士和群众，“必须尽量隔开，他们的碗筷、水壶要单独分开，接触过后必须用火烤或者碱水洗手…这是我能想到唯一的办法了。”
他的话再次提醒了众人那无形威胁的存在。恐慌在沉默中蔓延，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王雷红着眼睛，一把抢过制作担架的任务，仿佛将所有的愤怒和无力都倾注到了手中的木棍和绳索上。
…
午后，队伍终于准备完毕，开始悄无声息地撤离野狼峪。队伍拉得很长，气氛沉重而悲凉。抬着李峻的担架走在中间，王雷不顾腿伤，死死守在旁边。李峻依旧昏迷，偶尔会因为颠簸而发出极其痛苦的微弱呻吟。
赵立帆走在担架旁，时不时查看李峻的情况，他的心始终悬在嗓子眼。那一片磺胺嘧啶似乎起了一点作用，李峻的体温没有再次急剧飙升，但那种深层次的、生命力的流逝感，却丝毫没有减弱。
队伍末尾，老张排长带着他的侦察排精锐断后，警惕地注视着日军的动向。
日军似乎察觉到了八路军的撤离，派出了小股部队进行试探性的追击和骚扰，但都被老张的人凭借精准的枪法和有利地形击退。双方就像疲惫的巨人，都在进行着最后的角力。
夕阳西下，将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他们蹒跚地行走在荒凉的山脊上，仿佛随时都会被暮色吞噬。
赵立帆看着天边如血的残阳，又看了看担架上气息奄奄的李峻，一种巨大的渺小感和无助感席卷了他。现代医学的知识在此时此地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忽然想起以前偶尔翻看过的中医方剂学，想起一些“清热解毒”、“扶正固本”的理论。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也许，完全依靠西药的路走不通，是否该尝试结合这个时代所能找到的东西？草药？针灸？哪怕只是一点点心理安慰？
他快步走到队伍里一位年纪稍长的、据说认识些草药的老兵身边，比划着，艰难地描述着李峻的症状（避开辐射病的概念），询问是否有山里能找到的、或许有用的草药。
老兵皱着眉头，努力理解着：“发黑…溃烂…高烧不退…这像是中了极厉害的瘴毒或者火毒…俺记得老辈人说过，有几味药或许能试试…比如…”
一线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现代医学的希望之光，在这苍茫的暮色中，似乎悄然点燃了一星火花。
但这火花，能否照亮一条生路，无人知晓。
秋风吹过，带来远方日军侦察机低沉的嗡嗡声。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