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雪扑打在脸上，每一步都踩在泥泞和碎石上，发出轻微却仿佛被无限放大的声响。李峻高举双手，能清晰地感觉到山梁上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惊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他强迫自己呼吸平稳，目光坦然地迎向那位发话的八路军头领。
距离逐渐拉近，他能更清楚地看到对方。那是一位约莫三十多岁的汉子，面容黝黑粗糙，是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印记，颧骨很高，嘴唇因干裂而起了皮，但一双眼睛锐利如鹰，正死死地盯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对方身上那件灰布棉袄打了不止一个补丁，脏污的棉絮从破口处露出来，肘部和肩部磨损得尤其厉害。他腰间别着一把旧的毛瑟驳壳枪，枪套敞开着，手指就搭在扳机护圈上，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在李峻走到距离对方五步左右时，那汉子抬起手，做了一个坚决的停止手势。
“就站那儿。”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口音浓重但努力让每个字都清晰，“说清楚，你们到底是啥来路？这身花花绿绿的，还有那响得邪乎的快枪，俺们从来没见识过。”
李峻停下脚步，再次重复了那套经过斟酌的说辞：“我们是执行特殊任务的先遣人员。装备是国外弄来的试验品，数量极少。任务是敌后袭扰，打击日寇交通线。详情涉及最高军事机密，不便透露。”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们刚和鬼子打了一仗，救了些百姓和友军弟兄。”他侧身，示意了一下身后谷底的方向。
那汉子——刘胜——的目光越过李峻，扫向下面正在紧张观望的王雷、赵立帆等人，以及那些穿着国民党军服、同样忐忑不安的溃兵。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再次回头和身边那个戴着破旧眼镜、文书模样的年轻人低声快速交谈了几句。
这时，孙福在下面忍不住又喊了起来，声音带着急切：“八路长官！千真万确！要不是李长官他们，俺们早就叫鬼子撵上报销了！他们是能人！”
刘胜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终于用力一挥手，这次动作幅度大了许多：“都把家伙收起来！是友非敌！”他身后的战士们虽然依旧警惕，但纷纷将枪口彻底垂下，紧绷的气氛终于缓和了大半。
“你们，都上来吧！”刘胜对下面喊道，语气缓和了不少，但依旧带着审视。
王雷、赵立帆和溃兵们这才松了口气，谨慎地走了上来。两支队伍汇合在一起，八路军战士们立刻好奇地围拢过来，保持着一步的距离，目光几乎黏在了李峻三人那身奇特的装备上，交头接耳，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叹声。有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王雷战术背心上的魔术贴，被王雷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俺是八路军山东人民抗日游击队第西支队第二大队第三中队队长，刘胜！”黑脸汉子正式自我介绍，声音洪亮，他指了指旁边的眼镜青年，“这是中队文化教员，周墨轩同志。”
“李峻。”李峻简洁回应，并未透露军衔。
“王雷。”
“赵立帆。”
刘胜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扫过他们奇特的装备和那些溃兵，pragmatically（实用主义地）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枪声一响，附近的鬼子和二鬼子肯定摸过来。跟俺们回驻地再说。”
没有多余的废话，队伍合并，立刻转移。八路军战士们显然对地形极为熟悉，在山林间穿梭自如，脚步轻快。李峻三人还能跟上，但那些疲惫不堪的溃兵就显得十分吃力了。刘胜见状，示意队伍放慢了些速度，并让两个战士去搀扶伤势较重的溃兵。这个细微的举动，让李峻心中微微一动。
队伍沉默地行进着，只有脚步声、沉重的呼吸声和山林间的风声。刘胜和周墨轩走在前面，不时低声交谈，偶尔回头瞥一眼李峻三人。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风雪似乎又大了一些。在彻底天黑前，队伍抵达了一处极其隐蔽的山坳。入口处被巨大的岩石和茂密的枯藤遮掩，若非有人带领，绝难发现。穿过一道狭窄的石缝，眼前豁然开朗，里面竟藏着一个小村落……或者说，一个村落的废墟。
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大多己经坍塌，只剩下断壁残垣，唯有一间较大的、看似祠堂的建筑还算完整。一些简易的窝棚依着山壁搭建，上面覆盖着茅草和树枝，被积雪压得低低的。空地上有熄灭的篝火痕迹，以及一些简陋的训练设施，如稻草扎的靶子、木制的障碍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柴火灰烬、潮湿泥土和淡淡汗味的气息。
这里，就是八路军山东人民抗日游击队第西支队第二大队的一处临时密营。
听到动静，几个持枪的哨兵从阴影里闪出，看到是刘胜带队，且带着大量“生面孔”回来，顿时面露警惕，首到刘胜出声解释，才放松下来。
很快，窝棚和祠堂里钻出了更多的人。有穿着破旧军装的战士，但更多的是一些面色菜青、穿着各式百姓衣服的年轻后生，看来是刚参军的新兵或者地方上的同志。他们看到刘胜等人带回这么多人，尤其是还有三个穿着怪异的人，都好奇地围拢过来。
“刘队长！你们回来了！这…”一个围着缴获的日军呢子大衣、身形消瘦的中年人迎了上来，他看起来像是政工干部，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李峻三人身上。
“周政委！”刘胜兴奋地捶了一下那中年人的肩膀（后者被捶得晃了一下），“碰上一伙鬼子追老百姓和几个友军弟兄，顺道收拾了！多亏了这三位兄弟！”他侧身把李峻三人让出来，“这位是大队政委，周斌同志。”
周斌推了推眼镜，惊讶地打量着这三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人，他们的装备、气质甚至站姿都显得如此突兀。“这三位是…？”
“说来话长！先进屋，生火，弄点热的吃！弟兄们都冻坏了饿坏了！”刘胜大手一挥，指挥着战士们安置人员。整个密营顿时忙碌起来。
祠堂的大殿成了临时的指挥所和宿舍。中央升起了篝火，跳动的火焰驱散着寒意，也映亮了战士们疲惫却带着好奇的脸庞。铁锅里煮着混了杂粮和少许干菜的黑乎乎的糊糊，散发着微弱却的食物香气。每个人分到的分量都很少，但人们都吃得很珍惜。
刘胜拉着李峻三人围坐在火堆边，详细向周斌讲述了遭遇他们的经过，以及那场干净利落的伏击战。他讲得唾沫横飞，尤其强调了王雷那精准的机枪点和赵立帆神出鬼没的冷枪。
周斌听得极为仔细，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智慧而审慎的光芒。他不像刘胜那样易于激动，听完叙述后，沉思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李峻，语气平和却首指核心：“李…同志，刘队长说的，我都听到了。你们三位身手不凡，帮我们打了鬼子，救了百姓和友军弟兄，我代表游击队感谢你们。”他话锋随即一转，目光变得锐利，“只是，你们的来历，确实非同寻常。并非我不信任，而是眼下斗争形势复杂，敌特渗透无孔不入。你们所说的‘特殊先遣队’，番号、隶属、任务，我一无所知，这…实在难以向上级和组织交代。你们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吗？”
李峻迎着他的目光，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关键考验。他示意赵立帆。赵立帆会意，从贴身口袋取出那份染血的日军文件和地图，递了过去。
周斌接过，就着篝火的光芒，仔细查看。地图上手绘的箭头和标注，文件上的日文和汉字词汇…他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这是…鬼子近期扫荡和运输的动向？”他抬头，目光中惊疑更甚，“你们从哪儿弄到的？”
“从被击毙的日军曹长身上搜到的。”李峻平静地回答，“这或许能证明，我们至少是真心打鬼子的。”
周斌沉吟着，将文件和地图小心收好。“这份情报很重要，我会立刻上报。但是…”他看向李峻，“你们的身份问题，依然存在。在弄清楚之前，恐怕要委屈你们暂时留在这里。我们会向上级报告你们的情况。”
“我们理解。”李峻点头，“在此期间，如果有什么任务，我们可以配合行动。我们的弹药也不多了，需要补充。”他适时提出了实际需求。
刘胜立刻接话：“这个好说！正好，刚接到老乡送来的信，明天傍晚有一小股鬼子运输队要从黑风口过，护卫不多。俺本来就想带人去摸一下。李兄弟，你们要不要一起？也让俺们再开开眼？”
这是一个新的考验，也是一个机会。
李峻没有丝毫犹豫。
“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