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德光显然也察觉到了这股奇怪的“麦田执念”。这天清晨，五千契丹铁骑突然绕过正面城墙，首扑城南的麦田。马蹄声像闷雷一样滚过冻土，惊起了城楼上所有的哨兵。
“将军！契丹人冲麦田去了！”亲卫们慌了神，纷纷请战，“咱们快出兵拦截！”
李从珂却站在城楼最高处，望着那片在晨曦中泛着银白光泽的麦田，望着契丹骑兵像黑色潮水般涌过去，将麦苗成片成片地碾倒。他突然想起惠儿临终前托人带给他的话：“哥，守住家，守住能长麦子的土。”
他猛地拔腿就往城下跑，甲胄沉重，却跑得比平时快得多。亲卫们追在后面喊：“将军！您去哪儿？”
“去麦田！”李从珂头也不回，声音撕裂在风里，“那是周将军的骨血，是王二的姜汤，是惠儿……是惠儿没来得及看的新芽！”
等他冲到田埂边时，契丹骑兵己经碾过了大半麦田。带头的正是耶律德光，他骑着匹神骏的白马，在被践踏的麦苗中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扑过来的李从珂。
“李从珂，你疯了吗？”耶律德光的声音带着困惑，也带着一丝轻蔑，“为了几株破麦苗，连命都不要了？”
李从珂喘着粗气，身上的甲胄沾满了泥水和碎麦秆。他没看耶律德光，而是跪到周德威坟前那株刚冒芽的麦苗旁，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护住它。
“将军！快起来！”亲卫们想拉他，却被他喝止。他抽出腰间的弯刀，刀柄上还缠着惠儿生前绣的平安符，符上的针线都磨得发白了。
“耶律德光，”李从珂抬起头，眼神里是燃到极致的疯狂，也有燃尽后的死寂，“你知道这麦田意味着什么吗？”
耶律德光皱眉：“不就是些麦子？等我踏平晋阳，有的是草原的牛羊给你吃。”
“你不懂。”李从珂突然笑了，笑声凄厉，像寒风刮过刀鞘，“这是根！是我们沙陀人，还有这城里所有百姓的根！”
话音未落，他猛地挥刀，不是砍向耶律德光，而是砍向了自己的左臂！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溅在那株嫩绿的新芽上，像给它镀上了一层猩红的光。
“你可以砍断我的胳膊，烧了我的城，杀了我的人！”李从珂咬着牙，声音因剧痛而颤抖，却异常清晰，“但你砍不断土里的根！这冻土下，有周德威的血，有我妹妹的魂，有王二的姜汤，有张老汉刻的字……它们都会变成养料，让这麦子长得更壮！”
耶律德光骑在马上，脸色变了几变。他看着李从珂染血的脸，看着那株被鲜血浇灌的嫩芽，又望了望身后被骑兵践踏、却仍有零星绿点倔强冒头的麦田，最终猛地一扯缰绳，调转了马头。
“撤！”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契丹骑兵如潮水般退去，扬起的尘土很快落回麦田，盖住了地上的血迹和碎麦秆。
李从珂瘫倒在田埂上，左臂的伤口疼得钻心，却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松快了。他望着天空，雁群排着队往南飞，翅膀划破灰蓝色的天幕。远处，契丹大营的狼烟还在飘，但似乎没那么刺眼了。
王婆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端着一碗姜汤走过来，汤里还浮着几粒麦种。“将军，喝口热的吧。”她把碗递到李从珂嘴边，突然指着北方，“你看，契丹人的烟，好像淡了些。”
李从珂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草原尽头的天际线，那团黑黄的狼烟，确实在朔风中慢慢散开，露出后面青灰色的天空。他接过姜汤，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碗底的麦种轻轻摇晃，像一群即将破壳的幼鸟。
不远处，传来孩子的笑声。是赵屠户家的小妮子，正带着几个幸存的孩子，用柳枝驱赶着几只来啄食麦苗的麻雀。
“轻点赶！”李从珂朝着孩子们喊，声音带着笑意，“它们也是晋阳的生灵。”
孩子们咯咯地笑，柳枝在空中划出轻快的弧线。
城头上，新换的汉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麦田里，幸存的麦苗在寒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回应旗帜的招展。冻土之下，被鲜血、泪水和不屈的执念滋养着的“不死根”，正悄悄积蓄着力量，等待着真正的春天到来。
这不是一场用刀剑打赢的仗，但李从珂知道，他们赢了。用冻土下的种子，用百姓们不肯熄灭的炊烟，用那些前仆后继、带着体温的骨血，赢了契丹人最看重的——对土地的占有，对生存的希望。
而那株被他用鲜血浇灌的嫩芽，在夕阳的余晖里，悄悄抽出了第二片嫩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