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珂的左臂伤口化脓时,晋阳的雪开始往深里积。王婆用雪水和着捣碎的马齿苋给他敷伤,绿莹莹的药汁渗进绷带,散发出草木的腥气,倒比金疮药更能压下溃烂的热痛。他躺在临时腾出来的城楼偏室里,能听见风雪拍打着窗棂,像无数只枯瘦的手在挠。
“将军,耶律德光又在调兵了。”亲卫撩开棉帘,带进来一股寒气,“探子说,他从草原又调来三万铁骑,这次是铁了心要啃下晋阳。”
李从珂没睁眼,只感觉左臂的伤口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疼,像是那株被他用血浇灌的麦苗,在他血肉里扎了根。“知道了。”他声音沙哑,“让张老汉把新刻的磨盘抬到城头,赵小妮把她的刀阵再往外扩三丈。”
亲卫愣了愣:“将军,那磨盘足有千斤重……”
“抬不动,就拆了城墙砖垫。”李从珂终于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告诉所有人,磨盘在,刀阵在,咱们就在。”
耶律德光的新攻势来得比雪更猛。三万铁骑分作七路,像七把淬了冰的弯刀,从不同方向切割着晋阳的防线。城楼上的滚石礌木很快告罄,李从珂便让人把百姓家的石磨、腌菜的瓦缸都搬上城楼,甚至连周德威坟前那半块刻着“周”字的石碑,也被撬起来当作了礌石。
“将军,石碑……”亲卫看着那石碑从城头呼啸而下,砸得契丹骑兵脑浆迸裂,声音哽咽。
李从珂扶着垛口,看着石碑在雪地里摔得粉碎,字迹混着血污,像朵绽开的墨梅。“老将军在天有灵,也会帮我们砸死这些狼崽子。”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伤口的疼痛顺着血管蔓延到全身,“去,把我的甲胄拿来。”
当他披挂上那身早己被血浸透的甲胄时,王婆正带着几个妇人在城楼下收集箭矢。她们用烧热的烙铁烫平箭镞上的倒钩,再把削尖的竹片插进箭杆——这是周德威生前教的法子,没了铁镞的箭,杀伤力大减,但能多射几轮。
“王婆,别弄了。”李从珂的声音透过头盔传来,闷闷的,“进城里躲着吧。”
王婆头也不抬,烙铁“滋啦”一声烫在竹片上,腾起股白烟:“将军还在守,老身就还能做几支箭。当年老将军守幽州,我们也是这么干的。”
李从珂沉默着转身,登上城楼最高处。北风掀着他的披风,像要把他整个人都卷走。他看见耶律德光的大营前竖起了九面黑色的纛旗,那是草原上“死战到底”的信号。
“准备接箭。”他对身后的士兵说。
契丹人的箭雨如期而至,比上次更密,更急。李从珂举起一面从周德威遗物里找到的铁盾,盾面上刻着“忠义”二字。箭镞撞在盾上,发出密集的“叮叮当当”声,像有人在敲一面破锣。
“将军小心!”亲卫突然扑过来,把他撞开。一支透甲箭擦着李从珂的肋下飞过,钉在他身后的垛口上,箭杆还在微微颤抖。
亲卫的胳膊被另一支箭射穿了,鲜血瞬间染红了甲胄。他咬着牙拔出箭,把一块破布塞进李从珂手里:“将军,擦擦脸,血……吓人。”
李从珂看着破布上的血,又看看亲卫洞穿的胳膊,突然笑了:“你这小子,比我还惜命。”他撕下自己的战袍下摆,替亲卫包扎伤口,“等打完仗,我赏你十亩最好的麦田。”
亲卫疼得龇牙咧嘴,却还在笑:“将军说话算数……那我要在麦田边盖个屋子,娶王屠户家的闺女……”
他的话没能说完,一支火箭拖着长长的火舌,精准地射进了他的咽喉。
李从珂的手抖了一下,那块染血的破布掉在地上,被风卷着,贴在亲卫逐渐冰冷的脸上。
“放箭!”耶律德光的怒吼从城下传来。
更多的火箭飞了上来,点燃了城楼的木梁。火舌舔舐着梁柱,发出“噼啪”的脆响,像极了去年冬天烤火时,惠儿往火盆里丢松果的声音。
“将军,撤吧!”幸存的士兵们哭喊着,“城楼要塌了!”
李从珂却站在熊熊燃烧的火光里,望着城外那片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麦田。雪不知何时停了,露出土地的颜色,黑黢黢的,像块被烧糊的炭。但就在那焦黑的土地上,他仿佛看见了点点绿意,像鬼火一样,在雪水和血水里明灭。
“撤什么撤。”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这里就是咱们的家。”
他提起亲卫留下的长枪,枪杆上还留着那人的体温。他走到燃烧的垛口边,把枪尖指向耶律德光的方向。
耶律德光似乎也看见了他,举起了自己的弯刀。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