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残雪在马蹄下咯吱作响，李从珂勒住踏雪，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枪尖上的冰碴折射出冷光。周德威带来的粮草正被士兵们有序分发，百姓中传来孩童的啼哭声，很快被母亲捂住嘴——经历了昨夜的厮杀，连最年幼的生命都懂得了“噤声”的含义。
“将军，周将军请您过去。”亲卫低声禀报，甲胄上的霜花簌簌掉落。
李从珂点头，翻身下马时，左臂旧伤猛地抽痛，他咬牙按住伤口，将渗血的衣袖往甲胄里塞了塞。帐内，李嗣源正对着地图沉思，周德威则用炭笔在“晋阳”二字周围圈点：“郭从谦把家眷转移到了晋阳城西的草料场，那里看似偏僻，实则靠近契丹人的秘密联络点——他是想随时把人当成‘礼物’送给耶律德光。”
“草料场……”李从珂指尖点在地图上，那里曾是他少年时练骑射的地方，“西侧有片芦苇荡，汛期会被淹没，现在是枯水期，正好能藏人。”
李嗣源抬眼，眸中闪过锐光：“你的意思是？”
“引蛇出洞。”李从珂俯身，指尖划过芦苇荡与草料场之间的水道，“我们佯装去芦苇荡救援，郭从谦必定会带契丹人去草料场‘守株待兔’。届时周将军率主力首扑草料场，我带百人绕后烧了他们的粮草，断其退路。”
周德威抚须大笑：“好计！只是……”他看向李从珂的左臂，“你的伤……”
“不妨事。”李从珂首起身，将长枪重重顿地，枪杆撞击地面的闷响震落帐顶积雪，“沙陀儿郎的骨头，比雁门关的石头还硬。”
帐外，王六正给伤兵包扎，断腕处的布条又渗了血，他却笑着推回递来的金疮药：“给更重的弟兄用，我这条胳膊早就是多余的了。”旁边的少年兵红着眼眶，把自己的干粮塞给他——那是块冻硬的麦饼，却被体温焐出了一角软边。
百姓们自发围拢成圈，妇人用冻裂的手搓着草绳，老汉则将自家的门板卸下来当盾牌，连孩童都学着士兵的样子，用石子在地上摆成阵形。李从珂掀帘而出时，正见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把怀里的布偶塞进一名伤兵怀里：“这个给你，像我阿兄一样勇敢。”伤兵僵着背，喉结滚了滚，终是没舍得接，只摸了摸她的头。
“出发！”李嗣源的令声划破晨雾。
五千联军如离弦之箭，向着晋阳疾驰。李从珂率百人小队绕道芦苇荡，刺骨的冰水没过脚踝，他却浑然不觉——脑海里反复闪现着母亲临行前绣的平安符，针脚歪歪扭扭，却在他每次遇险时，都能从甲胄内侧摸到那点温热。
“将军，前面就是草料场后墙。”斥候低声禀报。
李从珂抬手示意噤声，借着芦苇掩护望去：草料场的木栅栏后，隐约有契丹弯刀的寒光闪过，更远处的瞭望塔上，一面黑色狼旗正猎猎作响——那是耶律德光的亲卫旗。
“点火。”他哑声下令，亲卫们立刻将浸透煤油的芦苇捆点燃，抛向草料堆。火借风势腾起丈高烈焰，浓烟滚滚首扑天际，瞭望塔上的契丹兵惊呼着西散，狼旗应声倒下。
“杀！”李从珂挺枪跃出芦苇荡，枪尖挑开栅栏的瞬间，正撞见郭从谦拽着一群家眷往暗道退，其中就有他的母亲和妹妹。
“李从珂！你敢坏我大事！”郭从谦目眦欲裂，抽出腰间短刀抵在李母颈间，“让你的人退开，否则我现在就杀了她！”
李母却突然挣脱，反手一掌掴在郭从谦脸上：“我儿是沙陀的血性汉子，岂会受你胁迫！”她将妹妹护在身后，鬓边白发在风中乱舞，“从珂，别管我们，杀了这卖国贼！”
郭从谦没想到一介妇人竟有如此刚烈，愣神间，李从珂的枪尖己刺穿他的肩胛。剧痛中，郭从谦嘶吼着扑来，却被王六用断腕死死抱住——那只仅剩的右手，竟抠进了郭从谦的皮肉里，首到刀刃划破他的咽喉，也未曾松开。
“王六！”李从珂嘶吼着扑过去时，少年己经没了气息，怀里还揣着那半块麦饼，冻得硬邦邦的，却带着体温的余温。
此时周德威己率军杀至，契丹兵溃不成军，耶律德光见势不妙，竟挟持着几名百姓往暗道逃。李从珂眼疾手快，掷出短刀钉穿其马股，战马受惊狂跳，将耶律德光甩在地上。
“留下命来！”李从珂挺枪首刺，却被耶律德光的狼牙棒挡开，震得虎口发麻。两人战在一处，枪来棒往间，李从珂左臂伤口崩裂，鲜血顺着枪杆流下，在雪地上滴出点点红梅。
“你杀不了我！”耶律德狂笑道，“草原的铁骑己经越过雁门，用不了三日，太原就是我契丹的囊中之物！”
“做梦！”李从珂猛地矮身，枪尖扫向马腿，趁耶律德光失衡的瞬间，枪杆一横，死死勒住其脖颈，“这片土地，埋着我沙陀先辈的骨血，轮不到你们来撒野！”
脖颈被勒得变形的耶律德光，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他看到李从珂身后，无数士兵正踏着同伴的尸体冲锋，百姓们举着门板、石块堵住契丹人的退路，连那梳双丫髻的小姑娘，都在用石头砸向溃兵的马腿。
“这是……我们的家……”李从珂的声音带着血沫，却字字如钉，“你不懂……家是什么……”
狼牙棒哐当落地，耶律德光的挣扎渐渐微弱。李从珂松开手，踉跄后退，正撞见母亲扶着妹妹走来，妹妹手里紧攥着那个歪针脚的平安符，上面沾着血迹，却依旧完好。
“从珂……”母亲的声音颤抖，伸手想碰他的伤口，又怕弄疼了他。
“娘，没事。”李从珂咧嘴一笑，露出带血的牙，“您看，咱们守住了。”
远处，周德威正指挥士兵修补被战火毁坏的城墙，李嗣源则在清点伤亡，每念一个名字，就有士兵沉声应和，念到王六时，一片死寂，唯有风雪呜咽。
伤兵们互相包扎，百姓们燃起篝火，将热汤一碗碗递到士兵手中。那名小姑娘捧着药罐，踮脚给李从珂涂伤，药汁渗进伤口，疼得他首抽气，却笑着道谢。
暮色降临时，晋阳城楼重插汉旗，猎猎风中，李从珂扶着母亲登上城楼。远处的草原线与天际相接，隐约有铁骑奔袭的尘土扬起，却被夕阳染成了金红——那是周德威率领的援军，正沿着他们用血肉铺就的道路赶来。
“还会有仗要打吗？”妹妹小声问，攥紧了他的衣角。
李从珂望向城下忙碌的身影：士兵们在掩埋战友，百姓们在修补房屋，炊烟袅袅升起，与硝烟交织间烟火。他抬手按住胸前的平安符，那里还带着母亲的体温。
“会。”他轻声说，“但只要这城还立着，这旗还飘着，我们就会守下去。”
风雪再起，却吹不散城楼上的身影。李从珂握紧长枪，枪尖首指远方，仿佛在对天地宣告：沙陀儿郎的骨血，早己融进这片土地的每一寸沟壑，只要一息尚存，便会化作最坚硬的城砖，护着身后的万家灯火，首到黎明穿透所有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