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的雪下了三天三夜，城头上的积雪没过了脚踝，守城的士兵裹紧了破旧的棉袄，呵出的白气在凛冽的北风中瞬间消散。李从珂拄着长枪站在垛口边，望着城外茫茫的雪原，枪杆上凝结的冰碴硌得掌心发麻。
“将军，天太冷了，回营吧。”身后传来石敬瑭的声音，他手里捧着一件狐裘，是昨日张敬达让人送来的——自那日校场之事后，这位云州守将对他们的态度明显缓和，不仅送来御寒衣物，还允许他们参与城防议事。
李从珂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定在雪原尽头的那道黑线。“你看那里，”他抬手示意，“像是有炊烟。”
石敬瑭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眯起眼睛看了半晌：“太远了，看不太清。许是牧民的帐篷吧？”
“不像。”李从珂摇头，指尖在冰冷的枪杆上滑动，“牧民不会在这种时候靠近关隘，除非……”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是契丹人的斥候。”
石敬瑭脸色一变，连忙俯身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狼牙箭，搭在弓上仔细观察。“将军说得是，那炊烟太规整了，倒像是军营里的伙房。”他放下弓箭，神色凝重，“要不要报给张将军？”
“不必。”李从珂转身接过狐裘披上，暖意顺着皮毛蔓延开来，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他心里有数。”
两人刚走下城楼，就见张敬达的亲卫匆匆跑来，气喘吁吁道：“李将军，石将军，我家将军请您二位去议事厅，说是有紧急军情。”
石敬瑭与李从珂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看来，那道黑线不仅他们看见了。
议事厅里燃着一盆炭火，张敬达背着手站在地图前，眉头拧成了疙瘩。案几上摊着几张羊皮纸，上面用炭笔勾勒着模糊的地形，旁边散落着几枚铜钱，显然是在推演布防。
“你们来了。”张敬达转过身，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难看，“方才斥候回报，距云州五十里的野狼谷发现了契丹人的踪迹，约莫有三千骑兵，看旗号是耶律阿保机的次子耶律德光所部。”
石敬瑭倒吸一口凉气：“耶律德光？他怎么会突然率军南下？去年冬天不是刚达成和议吗？”
“和议？”张敬达冷笑一声，拿起一枚铜钱扔在地图上的“云州”二字上，“草原上的狼什么时候讲过信用？怕是看中了咱们城中缺粮，想来捡个便宜。”
李从珂走到地图前，手指落在野狼谷的位置。那里是云州通往草原的必经之路，两侧是陡峭的山壁，只有中间一条狭窄的通道，正是设伏的好地方。“契丹人惯会声东击西，”他沉吟道，“耶律德光带三千人来，恐怕只是诱饵。”
张敬达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我也是这么想的。耶律阿保机的主力去年屯兵在黑水河，距此不过三百里，若是趁机南下，咱们这点兵力根本挡不住。”他看向李从珂，语气带着几分恳切，“李将军久在北疆，对契丹人的战法熟悉，可有应对之策？”
李从珂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云州守军加上他们带来的残部，满打满算不过五千人，且粮草短缺，武器陈旧，若是与契丹主力正面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只能智取。”他指尖重重敲在野狼谷的入口，“耶律德光敢孤军深入，必然认为我们不敢主动出击。咱们可以反其道而行，在野狼谷设伏，先吃掉这三千人，挫挫他们的锐气。”
石敬瑭有些犹豫：“可城中兵力本就不足，若是分兵去设伏，城防怎么办？”
“留一千人守城足够了。”张敬达接口道，“契丹人擅长野战，攻城并非他们所长。只要我们速战速决，赶在耶律阿保机反应过来之前回援，应该没问题。”他看向李从珂，“只是这伏击的主将……”
“我去。”李从珂毫不犹豫地接话，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久居城中的压抑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石敬瑭随我同去，带三千精兵，今夜就出发。”
张敬达点头：“好。我留守城中，给你们做后盾。需要什么武器粮草，尽管开口。”
“武器不用，”李从珂摇头，指了指自己的长枪，“有这个就够了。”他顿了顿，补充道，“给我们备足三天的干粮和箭羽即可。”
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布，缓缓覆盖了云州城。李从珂率领三千精兵悄无声息地出了北门，马蹄裹着棉布，踩在积雪上几乎听不到声响。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厮杀奏响序曲。
“将军，真要走野狼谷那条路？”石敬瑭凑近李从珂，低声问道。他总觉得这次行动太过冒险，契丹人狡猾异常，万一对方早有防备……
李从珂勒住马，月光透过云层洒在他脸上，映出坚毅的轮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抬手示意队伍停下，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纸，借着月光展开，“这是我早年在代北时绘制的野狼谷详图，左侧山壁有一处陡坡，虽然难走，却是俯瞰谷底的绝佳位置。我们就在那里设伏。”
石敬瑭接过羊皮纸，借着月光仔细看了看，眉头渐渐舒展：“还是将军考虑周全。”
队伍继续前进，凌晨时分终于抵达野狼谷入口。李从珂让人将马匹留在谷外，士兵们手持弓箭和短刀，小心翼翼地攀上左侧的陡坡。坡上的积雪很深，稍不留神就会滑倒，士兵们互相搀扶着，手脚并用向上攀爬，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了霜花。
李从珂第一个爬上坡顶，趴在冰冷的雪地里，向下望去。谷底漆黑一片，只有几处隐约的火光，显然是契丹人的营地。他数了数篝火的数量，约莫有百余堆，按照每堆三十人计算，正好三千人左右，与斥候回报的数量一致。
“看来耶律德光倒是坦诚。”李从珂低声笑道，对身后爬上来的石敬瑭道，“让弟兄们隐蔽好，等天亮后他们拔营出发时，再动手。”
石敬瑭点头应是，转身去安排布防。李从珂则继续趴在雪地里，目光紧紧盯着谷底的营地。他注意到，营地中央的那堆篝火格外旺盛，周围的帐篷也比别处大了许多，想来就是耶律德光的中军大帐。
寒风越来越大，吹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冷。李从珂裹紧了狐裘，却依旧觉得寒意刺骨。他想起十二岁那年，义父李嗣源带着他在代北狩猎，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他们在雪地里潜伏了整整一夜，最终捕获了一头斑斓猛虎。义父当时说：“从珂，成大事者，必须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哪怕冻成冰块，也要咬住猎物不放。”
如今想来，那番话仿佛就是为今日所说。
天蒙蒙亮时，谷底的契丹人开始拔营。他们显然没料到会有埋伏，动作散漫，不少人还在互相打闹，完全没有大战在即的紧张感。耶律德光骑着一匹白马，在亲兵的簇拥下出了大帐，他穿着一件貂皮大衣，脸上带着倨傲的笑容，似乎己经胜券在握。
“将军，可以动手了吗？”石敬瑭凑过来，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
李从珂没有回答，目光紧紧盯着耶律德光。他在等待一个最佳时机——等契丹人全部进入谷中，首尾不能相顾之时。
终于，当最后一名契丹士兵走进谷中，李从珂猛地举起长枪，厉声喝道：“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