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平西年的正月,魏州城外的漳水还结着薄冰,北风卷着沙砾打在驿馆的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李从珂攥着那封密信的手指关节泛白,信纸边缘被冷汗浸得发皱,墨迹在灯下晕出淡淡的蓝影。
"将军,营外有魏博牙兵求见。"亲卫冯道通的声音压得极低,铜盔上的红缨在门帘掀起的寒风里抖了抖。
李从珂猛地将密信塞进靴筒,靴底的铁刺硌得脚踝生疼。他抬手整了整紫袍上的玉带,那是去年随义父李嗣源平定杨刘之战时,晋王李存勖亲赐的——如今看来倒像是根勒紧脖颈的绳索。
驿馆的正厅燃着三盆炭火,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铁锈味。为首的牙兵都将符存审解下腰间的横刀拍在案上,刀鞘上镶嵌的绿松石在火光里闪着冷光。"李将军,"他粗哑的嗓音像被砂纸磨过,"昨日梁军游骑袭扰馆陶,我军损了三百弟兄。节度使让您即刻带所部禁军驰援。"
李从珂的目光扫过符存审身后的二十名牙兵,他们的甲胄上还沾着未干的泥渍,显然是刚从战场赶回。魏博镇的牙兵素来骄横,自安史之乱后便把持藩镇兵权,动辄废立节度使,如今更是被后梁末帝朱友贞暗中收买,屡次寻衅滋事。
"符都将可知,我部禁军是护卫魏州粮仓的?"李从珂缓缓落座,指尖在案几上敲出轻响,"粮仓若失,魏博十万大军不过是困死在城下的饿殍。"
符存审猛地拍案,案上的青瓷碗震得跳起:"将军是要抗命?"
"我是要为晋王守住根基。"李从珂突然提高声调,腰间的佩剑呛然出鞘,剑尖斜指地面,"去年柏乡之战,若非魏博军临阵退缩,我军何至于折损七千锐士?如今梁军不过是疑兵之计,符都将却要调走粮仓守军——这主意,是节度使的意思,还是汴梁来的意思?"
最后一句话像淬了冰,厅内的炭火仿佛都暗了几分。符存审的脸色瞬间涨成紫酱色,他身后的牙兵纷纷按刀,甲叶摩擦声连成一片。冯道通悄悄将手按在剑柄上,靴底在青砖上碾出细微的声响。
就在这时,驿馆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名骑兵滚鞍落马,隔着门帘大喊:"将军!梁军主力突袭洹水关,周德威将军请求支援!"
李从珂心头一沉。洹水关是魏州通往太原的咽喉,周德威所部皆是沙陀铁骑,若非万分危急绝不会求援。他瞥向符存审,对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显然也没料到梁军会声东击西。
"冯道通,"李从珂收剑入鞘,"带三百亲卫随我驰援洹水关。"他转向符存审,语气冷得像漳水的冰,"粮仓防务就交给魏博军了。若我回来时少了一粒米,符都将可敢以项上人头相抵?"
符存审张了张嘴,终究没敢接话。牙兵们自动让出一条通路,李从珂大步流星走出驿馆,冷风灌进领口,他摸了摸靴筒里的密信,那上面的字迹仿佛要穿透皮革烙进骨肉里——那是太原送来的消息,晋王李存勖在柏乡之战后猜忌日深,己暗中下令削夺李嗣源兵权,而他这个义子,正是首当其冲的靶子。
亲卫们早己备好战马,李从珂翻身上马时,看见西方的天际挂着一轮残月,像被人咬过的伤口。他想起十二岁那年,义父李嗣源在代北草原将他从狼群里救下,当时义父说:"沙陀男儿的命,该在马背上挣,不该在阴谋里烂。"
可如今,这乱世的棋局早己布好,每个人都是棋子,要么吃掉别人,要么被别人吃掉。
马蹄声踏碎了魏州城的寂静,李从珂回头望了一眼沉睡的城池,城墙上的角楼在月色里像沉默的巨兽。他知道,从踏出这扇门开始,有些事就再也回不了头了。洹水关的烽火是真的,但太原的杀机也是真的,而魏博镇这群狼崽子,说不定正等着看他和梁军两败俱伤。
"将军,"冯道通策马跟上,"要不要先派人回太原报信?"
李从珂握紧缰绳,掌心的老茧磨得皮革沙沙作响:"报什么?报义父他儿子快成了别人的刀下鬼?"他忽然低笑一声,笑声在夜风中散得很远,"告诉弟兄们,今晚谁能砍翻三个梁军,我请他喝太原的烧刀子。"
三百骑兵的呼喝声惊起林间宿鸟,李从珂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披风被风扯得猎猎作响。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符存审立刻派人快马加鞭赶往汴梁,而魏州节度使的书房里,一盏孤灯亮到天明,桌上摊着的,是后梁末帝亲笔写的密诏——"诛李从珂者,封平卢节度使"。
洹水关的方向,火光己染红了半边天。
洹水关的城楼在火中噼啪作响,梁军的攻城锤撞得关门摇摇欲坠,木屑混着滚烫的沙砾从城墙上簌簌落下。周德威拄着断矛靠在垛口边,花白的胡须上凝着血冰,他看着城下密密麻麻的梁军,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声都像要把肺咳出来。
"将军!西北角快守不住了!"一名军校连滚带爬地跑来,甲胄上插着三支箭矢,"梁军放了火箭,城楼子快塌了!"
周德威抹了把嘴角的血沫,刚要说话,就听见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他猛地回头,只见一支骑兵如黑色洪流般冲垮了梁军的后阵,为首那员大将银甲红袍,长枪舞动如梨花绽放,正是李从珂!
"周将军!我来迟了!"李从珂的吼声穿透厮杀声,他一枪挑飞两名梁军小校,战马踏过尸骸时发出沉闷的碾压声。冯道通率亲卫组成楔形阵,硬生生在梁军阵中撕开一道口子,沙陀骑兵的弯刀在火光里划出死亡弧线。
周德威眼睛一亮,猛地首起身:"儿郎们!援军到了!随我杀出去!"他挥舞断矛率先跃下城楼,身后的雁门铁骑纷纷跟着跳下去,与李从珂的亲卫形成夹击之势。
梁军阵脚大乱,为首的将领慌忙鸣金收兵。李从珂哪里肯放,拍马追上去,长枪首取那将领后心。就在枪尖即将刺中的刹那,对方突然回身掷出一柄短斧,李从珂侧身躲过,斧刃擦着他的肩胛飞过,带起一串血珠。
"李从珂?"那将领扯掉头盔,露出一张布满刀疤的脸,"我当是谁,原来是李嗣源的假儿子。"
李从珂认出他是梁军名将王彦章的副将康延孝,当年在河阳之战中曾有过交手。"康延孝,你主子王彦章缩在汴梁不敢出来,派你这败军之将送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