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缕黑烟如同不甘散去的亡魂，袅袅升起，融入拂晓前铁灰色的天幕。髑髅部落终究没有发动预期的拂晓攻势，他们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带着伤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怒火，如同退潮般消失在了森林的边缘，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营地痕迹和那片触目惊心的剑齿虎爪印。紧绷了一夜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山崩海啸般席卷了岩洞部落的每一个族人。
许多人首接在地，也顾不得地上的泥泞与血污，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空洞，仿佛还未从连续两场（与巨爪的恶战、与髑髅的对峙）以及内部叛乱的惊心动魄中回过神来。空气中弥漫着汗臭、血腥、烟火以及一丝淡淡的、由恐惧蒸发后留下的咸涩。
嬴政依旧站在围墙上，眺望着髑髅部落消失的方向，晨风吹动他染血的发梢，露出其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危机暂时解除，但他的内心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片冷静到极致的盘算。髑髅部落绝不会善罢甘休，那头顶级掠食者的阴影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而部落内部，经过这一夜的动荡，人心也需要重整。
“岩……”月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地在他身后响起。她递过来一个盛满清水的果壳，她的脸上也沾着烟灰，手臂上还有一道被流石划破的血痕，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那是一种历经淬炼后的坚韧，“他们退了。我们……守住了。”
嬴政接过果壳，饮下甘冽的清水，干灼的喉咙得到些许舒缓。他看向月，点了点头：“暂时的。”
两个字，让月刚刚放松的心弦再次绷紧。
“清理战场，救治伤员，加固防御。”嬴政下达了新的命令，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所有青铜武器，集中保管。阵亡者……妥善安葬。”他说出了“安葬”这个对原始部落而言略显陌生的词汇，取代了他们习惯性的“弃之荒野或简单掩埋”。
命令被迅速执行下去。幸存的人们强撑着疲惫的身体，开始默默地收拾残局。抬走同伴冰冷的遗体，搀扶呻吟的伤员，修补破损的围墙，收集散落的武器。一种悲伤而沉重的气氛笼罩着部落，但在这悲伤之下，又隐隐流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聚力——他们共同经历了生死，共同守护了家园。
老首领“山”在族人的搀扶下，走到了嬴政面前。这位饱经风霜的老者，此刻看起来更加苍老，但眼神却异常清澈。他深深地看了嬴政一眼，然后，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他缓缓地、郑重地，对着嬴政弯下了腰，行了一个部落中对长者或有大恩者才会行的敬礼。
“岩，”老首领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是你，带来了火，带来了草药，带来了坚固的墙，带来了……这些。”他目光扫过被集中摆放、闪烁着冷冽光泽的青铜武器，“也是你，带领我们，守住了部落。从今天起，你，岩，就是我们岩洞部落，真正的首领！”
没有欢呼，没有喧哗，所有族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静地望着这一幕。经历了这一夜的生死与共，见证了嬴政带来的种种奇迹（以及他亲手格杀敌人的悍勇），再没有人对这位“神使”兼“龙卫”创立者的权威有任何质疑。就连骨，也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复杂地看着嬴政，没有出声反对。
嬴政看着面前躬身的老者，看着周围沉默却目光灼灼的族人，心中古井无波。首领？这对他而言，不过是迈向目标的又一步阶梯。他需要的，不是一个部落的首领之位，而是以此为基础，重新播撒文明的种子。
他上前一步，扶起了老首领“山”，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稳而有力：“部落，需更强。围墙，需更高。武器，需更多。训练，需更严。”
他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说，只有最务实、最迫切的安排。但正是这种务实，让族人们感到了安心和方向。
“骨。”嬴政的目光转向一旁沉默的壮汉。
骨身体微微一僵，抬起头，迎向嬴政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你，勇武过人。”嬴政平静地说道，“朕，命你为‘龙卫’副统领，协助爪，统领所有战士训练、狩猎、防卫。你可能胜任？”
骨愣住了，他没想到嬴政非但没有追究他之前的敌意，反而赋予他如此重要的职责。他看向嬴政，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任何试探或戏谑，只有一片坦诚和……期待？一种被信任、被需要的感觉，如同暖流，悄然融化了他心中一部分坚冰。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能！”
简单的对话，却标志着部落内部最大的不稳定因素，被嬴政以信任和权力，暂时且有效地安抚、整合了。
接下来的几天，岩洞部落进入了高速运转的状态。围墙被进一步加高加固，并且按照嬴政的规划，开始建造可供人行走、瞭望的木质平台（女墙的雏形）。高炉日夜不息，更多的青铜被冶炼出来，不仅打造武器，也开始尝试制作更坚固的青铜工具——斧、凿、锄。嬴政甚至开始指导族人在部落附近相对平坦、靠近水源的土地上，清理杂草，翻垦土地，为他下一步引入农耕文明做着准备。
夜晚，最大的篝火旁不再只有嬴政一人沉思。月会带着妇女们缝补兽皮，制作箭矢；爪和骨会带领龙卫们总结白天的训练，探讨防守策略；连老首领“山”，也会坐在一旁，听着嬴政用木炭在石板上画出的种种奇妙的图案和符号（文字的雏形），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好奇与思索的光芒。
这一夜，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众人专注而充满希望的脸庞。嬴政看着跳跃的火焰，看着火焰中这些逐渐摆脱蒙昧、眼中开始闪烁求知光芒的原始面孔，一段被铁血与权谋尘封己久的记忆，毫无征兆地涌上心头。
那同样是无数个夜晚，在咸阳宫巍峨的殿宇中，灯火通明。他伏案于堆积如山的竹简之后，李斯、王翦、蒙恬等文武重臣肃立两侧，商讨着律法、度量衡、文字、驰道、长城……他们争论，他们谋划，他们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统一的帝国呕心沥血。那时的他，心中燃烧着的是囊括西海、并吞八荒的雄心，是建立万世基业的宏图。他以为，那就是文明的极致。
而今，在这蛮荒之地，围着这堆原始的篝火，面对的是一群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野人，所要解决的，是如何让火种不熄，让围墙不倒，让食物更多，让武器更利……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的问题。
然而，不知为何，看着那在火焰映照下，逐渐成型的粗糙围墙，看着那被小心翼翼打磨的青铜工具，看着族人脸上那逐渐取代麻木的专注与希望……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堆小小的篝火，与记忆中那咸阳宫的万家灯火，竟有了一丝奇异的、穿越时空的重叠。
文明的火焰，无论起始于巍峨的宫阙，还是这简陋的岩洞，其本质，或许并无不同。
都是黑暗中，不甘沉沦的……点点星火。
他微微仰头，透过尚未完全合拢的围墙缺口，望向那片亘古不变的、缀满璀璨星辰的夜空。
目光，悠远而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