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的义仓前，流民们又排起了长队，只是这次的队伍比上次短了很多，有的人家己经断粮几日，连排队的力气都没有了。阿福扶着生病的老李，慢慢往前挪，听见前面的人在争吵：“凭什么他能多领半升粮？他是流民，我也是流民！”
原来是负责发粮的义军士兵，给了自己的同乡多些粮，被其他流民察觉。争吵很快变成推搡，有个老妇人被推倒在地，怀里的半袋粮撒在雪地里，她艰难地爬过去抓取，却被士兵一脚踩住手：“吵甚？不想领便滚！”
阿福冲上去推开士兵，把老妇人扶起来。士兵瞪着他：“你想反？”阿福攥着拳头，却没敢说话，他想起称帝那天，黄巢亲手扶他起来的样子，可现在，义军的士兵和以前的唐朝兵，好像没什么不一样。
“阿福，别争了，能领到些许己是万幸。”老李拉着他的衣角，声音微弱，“咱们再忍忍，说不定陛下会有办法的。”可老李的话刚说完，就咳出一口血，他己经三天没吃饱饭了，药也早就没了。
仓里的粮，只够撑十日。负责管粮的官员是唐朝旧官，姓刘，之前在户部当差，黄巢留他管粮，是想借他的经验。可没想到，这刘官故意把发霉的粟米分给流民，好粮全偷偷藏在仓后院，等着给城外的李克用送过去。
黄巢知道后，气得把刘官贬为奴，发配去修城墙。可新换的流民官员，是个教书先生，连粮账都算不清，上任第一天就把粟米写成黍米，差点发错了粮。更糟的是，这教书先生还被世家残余用金银收买，又偷偷把仓的粮运出去，换了银子自己花。
“陛下，华州的粮队被朱温劫了！三万石米，全没了！”尚让拿着军报闯进来时，黄巢正对着吏治令细则发呆。军报上的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发抖，那三万石粮，是他好不容易从世家粮仓里抄出来的，够长安流民吃一个月。
“传朕旨意，柴存率五千人去同州，把粮抢回来！”黄巢猛地站起来，腰间的刀撞到案几，发出哐当一声，“再派使者去南宫县，告诉崔砚，若他愿借粮五万石，朕承认南宫县自治，还与他结为兄弟之盟！”
尚让应了声，转身要走，却被黄巢叫住：“告诉使者，若崔砚有难处，三万石也行，长安的流民，撑不住了。”
长安，雪像撕碎的棉絮，砸在太极宫前新贴的大齐新政告示上。“均平”二字，像极了黄巢此刻悬在半空的心。他穿着那身粗布龙袍，袍角还沾着昨夜巡查流民营时蹭的泥，昨夜他在流民棚屋前站了半个时辰，听着孩童因饥饿发出的啼哭，看着老人蜷缩在破棉絮里发抖，他知，新政若推不下去，这大齐的天下，撑不过开春。
宫墙阴影里，黄巢能清晰听见广场上的动静：义军士兵扯着嗓子念新政细则，声音忽高忽低，混着流民的咳嗽与窃窃私语。有个老流民凑到告示前，用冻裂的手指摸着“分田”二字，小声问身边人：“这田，真能分到咱们手里？”旁边的人叹着气摇头：“不好说啊，前几日华州那边，有弟兄去领田，反被当兵的打断了腿。”
这话像根针，扎进黄巢耳朵里。他转身往殿内走，案几上的新政细则每一条都浸着从曹州起义时就揣着的念想可落地时，满是棱角。
尚让是踩着雪进来的，甲胄上的冰碴子落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陛下。”他垂着头，声音比殿外的雪还冷，“张校尉把渭河沿岸的两百亩好田，全分给了自己的小舅子，流民去理论，被他的人打断了腿，现在还躺在哪家破庙里哭呢。”
黄巢捏着土地令细则，指尖狠狠掐进纸里。细则第三条明明白白写着“义军将领截留田产者斩立决”，可张校尉不是旁人，是跟着他从冤句县杀出来的老兄弟，当年在潼关外，替他挡过一箭，胸口至今留着碗大的疤。
“把张校尉押来长安，按律处置。”黄巢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硬气。尚让却没动，反而慢慢抬起头，眉头皱得很紧：“陛下，张校尉手下有三百弟兄，都是跟着您打天下的老兵。若真杀了他，那些人怕是要反，咱们现在缺兵，经不起内讧啊。”
黄巢盯着尚让，突然想起破长安那天，尚让提着崔知温的人头闯进来，眼里闪着狠劲说“斩草要除根”。可现在面对自己人，他却软了手腕。“那你说，该怎么办？”黄巢的声音里添了几分疲惫，他走到窗边，望着广场上排队领田契的流民，有的老人颤巍巍地捧着田契，像是捧着救命的稻草。
“不如……收回田产，杖责五十，再让他给流民赔罪。”尚让的声音放轻了些，“这样既给了流民交代，也没伤了老弟兄的心。”
黄巢沉默了很久，最终轻轻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办。但你去告诉张校尉，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再犯一次，朕亲手斩他。”
可他没想到，这道“从轻发落”的旨意，竟成了各地将领的免罪符。三日后，柴存从同州查粮回来，带来的消息让黄巢差点砸了案几：同州的义军将领，把分田的流民全赶去开垦盐碱地，自己占着渭河沿岸的良田种米；更有甚者，首接把田契卖给了没被抄家的小地主，换了银子喝酒。
“他们说……怕田产被世家复辟后抢回去，先攥在自己手里才放心。”柴存低着头，不敢看黄巢的眼睛。黄巢坐在龙椅上，突然觉得浑身发冷，他称帝那天，对流民说“朕要让你们有地种，有饭吃”，可现在，他的老弟兄们，却成了拦在流民和土地之间的大山。
粮荒的窟窿，比他想的还大。
西市的织户王阿婆，抱着被抢走的织布机坐在雪地里哭。负责收税的官吏说“无粮可缴，就用农具抵税”，她的织布机是丈夫留下的唯一念想，却被两个士兵强行抬走，只给了半袋发霉的米，里面还掺着沙子。“陛下说免三年税，可这税，比唐朝时还狠啊！”王阿婆的哭声被风卷着，飘进路过的阿福耳朵里。
黄巢的新政和借粮令，像一块肥肉，引来了一群饿狼。可每只狼，都打着自己的算盘。
同州的粮库里，朱温正摸着抢来的粟米，嘴角挂着冷笑。粟米的颗粒，是上好的新粮，他抓了一把，慢慢从指缝里漏下去，落在粮袋上发出沙沙的响。
敬翔递上一份密信，信封上印着王重荣的印鉴：“主公，王重荣派人来，愿与咱们联手。他说，等李克用攻长安时，咱们从背后袭取华州，断黄巢的退路，到时候长安的粮，咱们和他分。”
朱温把密信扔在粮袋上，一脚踩上去，信纸瞬间皱成一团。“王重荣那老狐狸，想让咱们当枪使。”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南宫县的位置上画了个圈，眼神变得锐利，“崔砚才是关键。他若帮黄巢，咱们攻长安就难了；若帮咱们，黄巢必败。”
“主公，卢清漪还在范阳卢氏的残余手里。”敬翔适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卢氏的人说，只要咱们能让崔砚帮着打黄巢，他们就把卢清漪交出来，崔砚之前和卢氏有婚约，不会不管她。”
朱温眼睛一亮，拍了拍案几：“好！你再去南宫县一趟，给崔砚带话。若他帮咱们打黄巢，朕封他为魏博节度使，管辖魏博六州；等灭了黄巢，朕再亲自为他和卢清漪主婚。”
敬翔刚要走，朱温又补了句：“给黄巢回封信，就说粮是被李克用的人抢的，朕愿帮他打李克用，条件是华州归宣武管。”他看着地图上的长安，像看着一块快到嘴的肉，“先让李克用和黄巢打，咱们坐收渔利，这才是上策。”
雁门关外，沙陀兵的马蹄声震得积雪雪崩。李克用穿着黑甲，手里把玩着唐僖宗赐的“忠勇金牌”，金牌上的龙纹被他摸得发亮。使者跪在地上，把长安的新政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尤其是“分世家田产”那一条，说得格外详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