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五年十一月。
南宫县,雪下得比往年都密。风裹着雪粒在城墙上打旋,把陈二新插的那面红布军旗刮得猎猎响,布面上用炭笔描的“南宫”二字被雪浸得发深,边角处还沾着之前与尚让残兵交手时溅上的血渍,冻成了暗褐色的硬块。崔砚站在城头,棉袍外罩着件半旧的明光铠,甲片缝隙里还嵌着去年在南宫县外剿匪时沾的泥。他望着东南方向的天空,那里总飘着淡淡的黑烟,像条脏污的带子缠在铅灰色的雪云里,不用问也知道,是宋州方向传来的消息,黄巢军破了宋州外城,尚让带着残兵往这边逃,身后还跟着孟楷的五千精锐,赭色的军旗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影子,像道淌血的伤口。
“将军,老族叔还在正厅等着,说还有其他几位家族的使者同时来,要与您议事。”崔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身上的棉袍又厚了些,领口绣着个小小的“忠”字,是阿梅前几天连夜缝的。棉袍下摆沾着泥雪,明显是一路小跑过来的,这几天城里人人紧绷着弦,甚至连伙房的老周劈柴都比往常快了三分,生怕砍晚了一步,孟楷的人就打了进来。
崔砚转过身,雪花从城垛上滑落,掉进他的衣领,凉得他打了个寒噤。他抬手掸了掸甲片上的雪,想起自己的身份,自己这身体是博陵崔氏,虽是旁支,祖父也曾在德宗朝做过贝州司仓,虽然比不上搬到长安嫡系,但却也是根正苗红的崔氏子弟。之前崔元礼来送物资时提的“认祖归宗”看样子是想拉拢我了,如今看来,这位族叔是带着其他世家的人来支援的,说到底,还是看中了他在南宫县攥住的这点兵力和民心以及现在朝局的糜烂。
“知道了,我这就下去。”崔砚跟着崔忠往城下走,雪地里的脚印刚踩出来,就被新落的雪填了大半。他想起三天前收到的那份潦草军报,是个从长安逃出来的小吏送来的,纸页皱巴巴的,还沾着不知名的血迹。上面只写了三句话:“僖宗幸蜀,神策溃散,贼至潼关。”小吏说,他逃出来时,长安城外的流民正抢着啃树皮,神策军的兵士不仅不管,还抢了流民的棉衣南逃,倒是城里的世家宅邸依旧朱门紧闭,仆役们提着食盒往来,像是半点没闻见城外的哭喊声。
县衙正厅里,暖意比往常浓了几分,不仅烧了地龙,还点了两盏鲸油灯,灯芯燃得旺,把厅里的紫檀木桌椅都照得发亮。崔元礼坐在主位左侧,手里捧着杯热茶,玄色锦袍领口绣的崔氏族徽在灯光下闪着暗金。他身边坐着三个陌生人:一个穿深青色锦袍,腰间挂着块羊脂玉牌,牌上刻着“卢”字;一个穿铁灰色襕衫,袖口露出半截玄铁甲片,看着像个武将;还有一个穿月白色绸袍,手里把玩着串蜜蜡佛珠,气度雍容。见崔砚进来,三人都站起身,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有审视,有打量,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欣赏。
“阿砚,来,我给你介绍几位世伯。”崔元礼先开口,指着穿深青色锦袍的人,“这位是范阳卢氏的卢景裕,景裕兄在幽州节度使府做行军司马。”卢景裕笑着拱手,声音温和:“早闻崔贤侄在南宫县治军有方,今日一见,果然少年有为。”接着是穿铁灰色襕衫的人:“这位是太原王氏的王承业,承业兄是河东节度使麾下的兵马使,。”王承业身材魁梧,拱手时甲片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崔将军能以八百人挡尚让残部,治军有方,王某佩服。”最后是穿月白色绸袍的人:“这位是荥阳郑氏的郑知规,知规兄管着汴河到魏博的漕运,咱们河北的粮,多是经他手运来的。”郑知规颔首微笑,语气沉稳:“南宫县能种出冬麦,可见崔将军懂民生,郑氏愿为南宫县的粮道出份力。”
崔砚一一拱手还礼,心里却清明得很,范阳卢氏管粮道,太原王氏掌私兵,荥阳郑氏控漕运,这三位来南宫县,绝不是单纯的“支援”。他走到主位右侧坐下,开门见山:“几位世伯远道而来,想必是为孟楷大军压境之事。不知各位有何见教?”
崔元礼先放下茶杯,目光扫过厅内:“阿砚,你是博陵崔氏的人,咱们开门见山。孟楷五千精锐来犯,南宫县兵力不足,族里和几位世伯商议,愿给你添些助力,王氏承业兄带来了三百副扎甲,五十张步弓,还有两百名家兵,都是上过战场的老手;郑氏知规兄承诺,往后南宫县的粮从汴河运来,郑氏分文不取;卢氏景裕兄……”他顿了顿,看向卢景裕。
卢景裕笑着从袖中取出份折好的红笺,递到崔砚面前:“崔贤侄,景裕有个小女,年方十西,知书达理。卢氏愿与你结亲,往后范阳的粮道,贤侄可随意调用,咱们五姓七望本就是一气同枝,互相扶持当是应该的。”
崔砚接过红笺,指尖触到笺纸的绫边,上面绣着卢氏的族徽。他展开看了眼,上面写着卢氏小女的生辰八字,字迹工整,末尾还盖着卢氏的朱印。这哪里是结亲,分明是世家的“投资”,王氏给甲兵,是想让他守住河东到河北的通道;郑氏让粮道,是想保住汴河到魏博的漕运;卢氏送婚约,是想把他绑在范阳卢氏的船上。而博陵崔氏,则是想让他这个旁支子弟,成为家族在河北的“代言人”。
“几位世伯的好意,晚辈心领了。”崔砚把红笺放在桌上,语气平静,“只是晚辈有一事不明,长安那边己乱,黄巢军逼近潼关,各位世伯不在关中护着家族,反而来南宫县帮晚辈,图的是什么?”
王承业先笑了,端起茶杯喝了口:“崔将军是个爽快人,那王某也不绕弯子。长安的世家?哼,清河崔氏的崔知温、荥阳郑氏的郑延昌,还在府里宴饮,说‘黄巢不过是群流民,成不了气候,迟早要靠咱们世家治理天下’。咱们几家不一样,河北是根基,南宫县是魏博的东大门,你守住这里,咱们在河北的田庄、商路、粮道才能保住,再说,你是崔氏子弟,咱们帮你,也是帮自己人。”
郑知规也点头:“知温兄在长安给我捎了信,说博陵崔氏的族长己在尚书省为你递了折子,要保举你做魏博行军司马;清河崔氏也愿荐你做贝州团练使,只要你守住南宫立功,这两个官职,你任选其一。”
崔砚心里一震,行军司马掌藩镇军政,团练使管一州兵马,这两个官职,都是实打实的实权。长安的崔氏族长们,显然是想通过官职把他绑得更紧,让他成为世家在魏博的“传声筒”。他想起阿梅带着妇人们缝粮袋时说的话:“将军,俺们不要别的,就想守住这地,种好麦子,让娃能吃饱饭。”若是接了这些官职,受了世家的好处,往后南宫县的事,还能由着百姓的心意来吗?
“官职的事,容晚辈战后再议。”崔砚站起身,走到厅中央,“不过各位世伯送来的甲胄、兵器和兵士,晚辈先收下。南宫县的百姓跟着晚辈,是信晚辈能护他们周全,晚辈绝不会让他们失望。至于婚约……”他看向卢景裕,“卢世伯,晚辈如今一心守城,婚事之事,战后再谈不迟。”
卢景裕脸上的笑容不变,点了点头:“贤侄说得是,守城要紧。不过这婚约,卢氏是真心实意,贤侄可别忘了。”
崔元礼见事情谈得差不多,站起身:“阿砚,王氏的私兵己在城外扎营,甲胄和兵器明天一早就能运进城。郑氏的漕粮也在路上,三天内必到。你尽管安心守城,族里和几位世伯,都是你的后盾。”
送走西位世伯,崔砚坐在空荡的正厅里,指尖着桌上的红笺。鲸油灯的光跳动着,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崔忠端着碗热汤进来,见他出神,轻声道:“将军,这些世家的人,怕是没安好心吧?”
崔砚接过热汤,喝了一口,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全身:“他们是没安好心,但也没坏到骨子里。他们要的是南宫县这块地,要的是我这个‘崔氏子弟’当他们的代言人,而我要的是守住百姓,咱们各取所需,只要我不失本心,就不会被他们牵着走。”
夜里,崔砚去了城外的王氏私兵营。王承业派来的领兵校尉叫王虎,是王氏的远房子弟,生得虎背熊腰,正带着兵士们在雪地里练枪。见崔砚进来,王虎连忙迎上去:“将军,这些兵士都是王氏私兵里的精锐,上过河东战场,对付黄巢军的流民兵,绰绰有余!”
崔砚看着兵士们练枪,他们动作整齐,枪尖在雪光下闪着冷光,确实是见过血的老兵。他走到一个兵士身边,拿起他的枪,掂了掂分量:“这枪不错,是并州铁打的?”兵士点头:“回将军,是太原王氏的铁匠铺打的,枪头淬了三遍火,能劈铁甲!”
崔砚放下枪,对王虎道:“王校尉,明天你带着这些兵士守东门,那里是孟楷的主攻方向。记住,不到万不得己,别轻易出城,咱们要靠城墙耗着他们。”王虎拱手应下:“将军放心,王某定守住东门!”
从兵营回来,崔砚又去了南门外的麦田。王阿公带着几个老汉还在扒雪,木耙上沾着雪粒和麦叶。见崔砚过来,王阿公递来个热乎乎的麦饼:“将军,吃点东西暖暖身子。这是用上次剩下的麦粉做的,还带着点焦香。”
崔砚接过麦饼,咬了一口,麸皮的粗糙混着麦香在嘴里散开。他望着远处的城墙,王氏的兵士正在加固城防,郑氏的漕船在漳水上游隐约可见,卢氏的粮道也在加紧调运,这些世家的支援,像一张网,把他和南宫县紧紧裹住。他忽然想起长安的小吏说的话,清河崔氏的崔知温还在宴饮,说黄巢成不了气候。可他见过黄巢军的战力,孟楷的五千人,不是流民,是经过宋州之战锤炼的精锐,长安的世家们,怕是要栽个大跟头了。
“阿公,您放心,咱们一定能守住这麦田。”崔砚拍了拍王阿公的肩膀,“等打完仗,咱们就修学堂,让娃们都来认字,还在麦田边上种些果树,明年夏天就能吃果子了。”
王阿公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俺信将军。俺们这代人,苦了一辈子,就想守住这地,让娃们能吃饱饭、能认字。要是孟楷的人敢来,俺就用这耙子跟他们拼了!”
三天后,孟楷的军队到了南宫县外。赭色的军旗在雪地里铺展开来,像片烧红的铁锈。十几架攻城梯被兵士们扛着,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孟楷骑着马,站在阵前,手里的长枪指着城头:“崔砚!破了城,鸡犬不留!”
崔砚站在城头,身边是陈二、王虎,还有拿着耙子、锄头的百姓。王氏送来的扎甲穿在兵士们身上,闪着冷光;郑氏的漕粮己堆满粮仓,足够支撑半个月;卢氏的粮道也畅通无阻,随时能运来补给。他望着城下密密麻麻的敌军,大声喊道:“南宫县的弟兄们,百姓们!咱们身后是麦田,是家园,是孩子们的学堂!今天,咱们就跟孟楷拼了,守住南宫县,守住咱们的家!”
“守住南宫县!守住家!”兵士们和百姓们的呐喊声震得雪都簌簌往下落。崔砚举起长枪,指向城下:“放箭!”
箭雨从城上落下,射向那片赭色的敌军。孟楷的兵士们举着盾牌冲锋,却被城上的滚石砸得头破血流;他们试图架起攻城梯,却被士兵用长枪挑翻,掉进城下的陷坑,被尖木刺穿了身体。战斗从清晨打到黄昏,雪地里积满了尸体,赭色的军旗倒了一面又一面,孟楷的兵士们终于开始鸣金收兵后退。
孟楷骑着马,望着城头的崔砚,眼里满是不甘,抬手用马鞭抽向了之前汇报的斥候,“你们怎么探的消息,为什么墙头会有这么多精锐?滚后面领军法,收兵整顿。”眼神微斜,冷眼闪烁一丝微光。
城头上爆发出欢呼声,兵士们和百姓们互相拥抱,有的甚至哭了出来。崔砚站在城头,望着孟楷逃去的方向,心里却没有轻松,他知道,这只是开始,长安的世家们在等着他当“代言人”,而远方的李克用、朱温,也在盯着南宫县这块魏州的桥头堡。
崔砚走到院子里,雪开始下了起来,轻轻落在他的肩上。他望着远处的麦田,雪地里的麦苗还透着绿,像极了南宫县的希望。当“代言人”代表了什么崔砚一清二楚,也知道,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过河卒,不能后退,那就吃下糖衣,坚守本心。
长安,清河崔府里,崔知温正和荥阳郑氏的郑延昌宴饮。厅里丝竹悦耳,舞姬翩跹,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崔知温端着酒杯,笑着说:“延昌兄,你看,崔砚那小子。等黄巢这个叛贼覆灭,让崔砚来长安赴任如何,让这孩子现在当个兵马使,靠军功慢慢成长起来。”
郑延昌也笑了:“知温兄说得是。黄巢不过是群流民,成不了气候。咱们只需再等些时日,等崔砚来投,到时候长安还是咱们的天下。”
与此同时,黄巢己带着大军逼近潼关,营帐中的他望着长安的方向,心中满是杀意。他恨世家,恨他们的垄断,恨他们视百姓如草芥。等破了长安,定要踏尽公卿骨,让他们知道,底层的力量,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