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辛峤没有回答郁垒提出的疑问,只强调了现有事实。
郁垒无奈叹了口气,这点疑问确实不足以推翻客观证据,否则他在这儿找什么认同感呢,直接按刑事案件办了。
“最重要的是,他没死。”见郁垒没反驳,丁辛峤继续说道,“如果是故意杀人,会选择这么随机的方式吗?”
“会啊!”陈景舟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插话,“之前法医小姐姐还说,说不定就是有那种反社会人格呢?”
丁辛峤沉默地看了他片刻,板着脸说道:“你刚才差点签字。”
“此一时彼一时。”陈景舟向来随和,见风使舵用起来没心理负担,领导指哪儿打哪儿,“签字吗,郁队?”
郁垒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理智告诉他可以签,所有客观证据都指向意外事故,只那一个他主观认为的疑点。
——签不签。郁垒一手叉腰,另一手在自己后脑勺上拍了又拍,原地踱步好几圈都拿不定主意。
一旦签了,不是事故也只能是事故了,因为不会再有人朝刑事的方向查。对受害人不公平,对加害者来说更是警察无能。
可是不签——不签又怎么了,拖它几天不签最多算办事效率低下,严重点给个履职不到位的考核,扣他大几百就到头了。横竖都没钱,多几百少几百没区别。
郁垒抬起头,眉目舒展地对陈景舟说:
“不签。”
就在郁垒犹豫签不签的时候,唐如心也在犹豫救不救——准确说,是要不要采用极端医疗手段延续伤者的生命体征。她之所以着急赶往医院,原本是打算让医院不惜任何代价,也要让人活着。
然而此刻,透过重症监护室玻璃窗,看到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浑身插满管子,借助体外循环仪维持生命体征的人时,她开不了口。
这人名叫陈俊安,研究生毕业,目前是酮苯装置的一名操作工。他是作为管理培训生招进公司的,目前正在各主体装置轮岗。待一年后,他掌握了所有主体装置的设备运行情况后,就会调入机动设备管理部——他是东河炼化“五年人才领航计划”中的一员。
她对他有印象,当时是她给这批新员工做的公司级安全教育。
这个孩子积极又阳光,现场观摩的时候,曾很傲气地指着装置操作台说,五年内要将东河炼化的自动化控制水平提升一个台阶。
那样一个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如今像个木乃伊一样躺在哪里,双眼紧闭半点生气都看不出来了。
唐如心面无表情地静静站着,如雕像般沉寂僵硬。她想象着他坠落时的惊慌和恐惧,腿脚卡在直梯护栏间被生生折断的画面,手肘撞击着直梯钢管的声音,脖子在下坠时不停被弯折的绝望。
——那瞬间的他在想什么,会不会后悔进入东河炼化?
“唐总,你发烧了。”宋牧在她身后开口,递上她今天为了饭局喝酒而没吃下去的药。
唐如心沉默地接过来,送进嘴后咀嚼了几下,然后直接咽了下去。
“水?”宋牧惊讶地看着她,有这样吃胶囊的?!
唐如心拿过他手中提着的纸袋,进卫生间将连衣裙换成了病号服。她的病房就在楼下,刚才叫宋牧去取的。
这家医院是东河炼化每年定点做员工体检的医院,东河炼化的员工大多也习惯来这里看病,一些健谈的甚至已经和这里的医生聊成了熟人。陈俊安一出事,自然第一时间送到这家医院的急救中心,他的职业体检资料和病史都在这里。
唐如心换好病号服,对着卫生间墙上的镜子,用湿巾卸去妆容,又将长发束在脑后。镜中人看起来疲惫又虚弱,与刚才饭局上精致体面的高管判若两人。
她不明白,为何短短半个月不到,接二连三发生伤人亡人事故。
刘栋的死划归刑事案件,解了她燃眉之急,她庆幸还来不及自然不会对刘栋的身亡有过多感触。因为她不认识他,没见过他,一次接触都没有过。那对她来说是过于遥远的,再努力也够不着的痛苦,于是她满心只有自己的前途和公司的未来。
而现在出事的不是陌生人,她见过陈俊安,说过话聊过天。他的活力和自信曾深深感染过她,让她生出过“年轻真好”的念头。那时的她,甚至对这个阳光开朗的大小伙儿寄予过厚望。
有了这些曾经,此刻的痛苦便衍化出实体,压得她喘不过气。
那段监控视频她看了好多遍。陈俊安坠落时的每一次撞击和身形改变,她几乎刻在脑子里。周围没有任何人,不是被人推的,也不是被谁叫去爬直梯的。从他离开操作室到躺在地上,整个过程没有其他人参与。
这次不可能是刑事案件,一定是她的责任,一定是安全管理上出了问题。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是培训做得不够还是制度有漏洞?为什么,陈俊安为什么要去爬直梯,其他人都在操作室做桌面应急演练,他为什么要去巡检,晚一点去不行吗?!
——啊,晚一点又怎样,会掉下来的终究会掉下来,和什么时候去没有关系。唐如心躬身趴在洗手台上,将脸埋在自己臂弯间,想借此压制酸胀的双眼和不停翻涌的食道。
她在觥筹交错拍孙承泽马屁的时候,陈俊安在坠落。
一想到这里,唐如心就忍不住地想呕吐。额头上的热度,透过病号服源源不断地传递到她压着的手臂上,烫得她眼睛都湿了。
嗡地一声震动响起,她手机屏幕突然亮了。郁垒发来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