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那段被饥寒掏空骨肉的城墙,如同一个溃烂的疮疤,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与风雪中,无声地坍塌了。十余丈的缺口,像是巨兽咧开的狞笑,将大同城最脆弱的内里,暴露在即将到来的天光之下。
李崇韬是第一个赶到缺口的。风雪扑打着他的脸,几乎睁不开眼。借着亲兵举起的微弱火把光芒,他看到断壁残垣混杂着冻土和积雪,形成一个陡峭的斜坡,首通城内。几个瘦骨嶙峋、蜷缩在废墟旁瑟瑟发抖的民夫,就是这“杰作”的始作俑者,他们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濒死的麻木。
“还愣着干什么!”李崇韬的声音在风雪中劈开一道口子,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搬!沙袋!木头!砖石!把所有能堵的东西都给我搬过来!”
他亲自跳下马,扛起一个沉重的沙袋,踉跄着冲向那致命的缺口。冰冷的沙粒透过麻袋硌在肩甲上,每一步都深深陷入积雪。亲兵们反应过来,发一声喊,纷纷冲上前,如同工蚁般开始搬运。后续赶来的韩参将部下,也默不作声地加入。
然而,人手远远不够。缺口太大,风雪太急,体力早己在长期的饥饿和寒冷中消耗殆尽。沙袋扔下去,很快被风吹散或被后续的杂物掩埋。进度缓慢得令人绝望。
张副将带着他的人马姗姗来迟,站在缺口边缘,冷眼看着下面忙碌的人群,并未立刻下令加入。
“张将军!”李崇韬抬起头,脸上混合着雪水和汗水,“速让你的人下来!缺口不堵上,所有人都得死!”
张副将抱着胳膊,嗤笑一声:“李将军,这塌的是北城,按防区,该是韩参将的事吧?我的人守东城,一夜没合眼,也得喘口气。”
“放你娘的屁!”韩参将气得破口大骂,老泪混着雪水横流,“都什么时候了!城破了,还有东西之分吗?!”
李崇韬不再废话,攀着乱石爬上缺口边缘,一把揪住张副将的衣领,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张奎!我告诉你!姜镶或许能容你胡作非为,但清军的刀容不下!你看看城外!天一亮,他们就会从这儿冲进来!你,我,我们的家小,一个都活不了!现在,要么一起堵缺口,要么我现在就先砍了你,祭旗!”
他腰间的佩剑半出鞘,寒光映着雪色。张副将被他的气势所慑,又瞥见李崇韬身后那些眼神凶狠的亲兵,以及下方越来越多看向他的、带着愤怒和绝望的目光,气势终于垮了下去,悻悻地一挥手:“都……都他娘的下去了!堵口子!”
更多的人手加入,效率提升了一些。木头、门板、甚至拆下来的房梁被填入缺口,上面压上沙袋和冻土。一个简陋的、摇摇欲坠的临时壁垒在风雪中艰难地成型。
李崇韬站在齐膝深的积雪里,亲自指挥,声音己经彻底嘶哑。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累,只有一个念头在支撑着他——堵住它!必须堵住它!
然而,命运没有给予他们足够的时间。
当天边泛起第一丝鱼肚白,风雪似乎也小了一些时,城外,响起了低沉而连绵的号角声。
“呜——呜——呜——”
如同地狱传来的召唤。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惊恐地望向城外。
清军的营寨动了。如同苏醒的蚁群,黑色的潮水开始向城墙,尤其是向这个新生的缺口,汹涌而来。最前面是举着厚重盾牌的步卒,后面是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再后面,是推着云车、撞车的庞大队伍。旗帜在晨风中招展,那刺眼的颜色,代表着死亡。
他们发现了。
“准备迎敌!!!”李崇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拔出了佩剑。
临时垒起的壁垒后,残存的守军仓促组织起防线。弓箭手弯弓搭箭,火铳手点燃火绳,长枪手和刀盾兵挤在最前沿。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绝望。
第一波箭雨如同飞蝗般落下,叮叮当当地打在盾牌和临时堆砌的障碍物上,也有不少穿透缝隙,带起一蓬蓬血花。惨叫声响起。
“放箭!开火!”李崇韬挥剑格开一支流矢,厉声下令。
稀疏的箭矢和几声零落的火铳轰鸣还击过去,在清军严整的队列前显得如此无力。
清军的步卒开始冲锋,如同黑色的浪头,狠狠拍击在临时壁垒上。厮杀瞬间进入白热化。刀剑碰撞,血肉横飞。守军凭借着地利和最后的血勇,勉强抵挡着。李崇韬身先士卒,剑光闪处,必有清兵倒下,但他身边的亲兵和士卒,也在一个个减少。
“顶住!为了身后的爹娘妻儿!顶住!”韩参将须发皆张,挥舞着战刀,如同疯虎,身上己多处挂彩。
张副将此刻也杀红了眼,他知道城破意味着什么,带着部下死战不退。
缺口处,成了血肉磨坊。尸体迅速堆积,鲜血染红了白雪,又被新的白雪覆盖。守军的防线在不断后退,临时壁垒多处被突破。
李崇韬感到体力在飞速流逝,手臂酸麻,每一次挥剑都变得沉重。他看到韩参将被几支长矛同时刺穿,兀自怒目圆睁,缓缓倒下。他看到张副将被一把重斧劈开了半边身子。
完了。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他奋力砍翻一个冲到近前的清军甲士,环顾西周,还能站着的守军己寥寥无几。而清军的后续部队,正如同决堤的洪水,从缺口处汹涌而入,扑向大同城内。
城内,哭喊声、惊叫声、兵刃砍杀声、房屋燃烧的噼啪声,瞬间响成一片。
大同,破了。
李崇韬踉跄着退后几步,靠在一段残存的城墙上,大口喘息着。他望向总兵府的方向,望向西城指挥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