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在正月底开始消融，晋阳的冻土像块被啃过的冻肉，露出坑洼不平的肌理。李从珂站在城头，看着石敬瑭的军队在城外十里扎营，中军大帐的“石”字旗在风中猎猎，比他身上的旧战袍鲜亮百倍。
“将军，石节度又派人送粮来了。”亲卫递上一份文书，指尖还沾着冻疮的脓水，“这次是三千石新麦，说是从河东调来的。”
李从珂接过文书，粗麻纸糙得像砂纸。他没看内容，只盯着纸页边缘被火燎过的焦痕——那是城破前夜，王婆用烙铁烫平箭杆时溅出的火星。“收下吧。”他把文书卷成筒，塞回亲卫怀里，“告诉石节度，多谢他的麦子。”
亲卫犹豫着：“将军，弟兄们都在说……石节度这次来得太巧，怕是……”
“怕是什么？”李从珂打断他，声音沉得像冻土下的麦根，“怕是他想占咱们的城？还是怕他和契丹人有勾结？”
亲卫被问得一噎，低下头不敢再言。
李从珂却笑了，笑声里带着血痂开裂的涩意：“想占城，得先问问这城里的人答不答应。至于勾结……耶律德光被他从背后捅了一刀，现在怕是恨不能生吃了他。”他顿了顿，望着石敬瑭大营的方向，“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去告诉张老汉，让他把新磨的麦粉，都混上些炒熟的荞麦壳。”
亲卫愣了：“将军，那麦粉还怎么吃？”
“给石节度的军队吃。”李从珂的眼神冷下来，“荞麦性寒，吃多了闹肚子。咱们自己吃的，用去年剩下的陈粮，掺着榆树皮磨。”
亲卫恍然大悟，转身要走，又被李从珂叫住：“等等。”他解下腰间的玉佩，那是惠儿出嫁时娘给的，玉色通透，被体温焐得温热，“拿去当铺，换些盐回来。”
亲卫看着那玉佩，眼圈红了：“将军，这是……”
“惠儿不在了，留着也没用。”李从珂别过脸，望着城下刚被翻耕过的土地，“麦子要长好，得有盐。”
王婆领了十几个妇人，在翻耕过的土地上撒种。她佝偻着背，每撒一把麦种，就用枯瘦的手指在土里按一下，像是在给土地诊脉。“今年的土，比去年硬。”她对身边的赵小妮说，“得多浇些雪水，不然芽顶不出来。”
赵小妮点点头，手里提着个陶罐，罐里装着融化的雪水，正沿着田垄慢慢浇灌。她的丈夫死在契丹人手里，肚子上还插着半截箭杆，被李从珂亲手出时，血喷了他一身。
“妮子，看你男人给你留的刀。”王婆指了指田埂上插着的杀猪刀，刀刃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等麦子熟了，用它割第一茬，给他在坟前供上。”
赵小妮没说话，只是把陶罐里的雪水浇得更慢了些，仿佛那水是她的眼泪。
石敬瑭的使者又来了，这次是个姓刘的参军，穿着体面的锦袍，腰上系着玉带，与晋阳城里的破败格格不入。他站在城门口，看着李从珂一身旧甲，甲胄上还沾着没洗干净的血污，脸上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
“李将军，”刘参军拱了拱手，语气却带着命令的口吻，“节度使有令，让您即刻前往大营议事。”
李从珂正在擦拭那杆染过亲卫血的长枪，闻言头也没抬：“议事？议什么事？”
“当然是商议如何防备契丹人卷土重来，以及……如何恢复晋阳的民生。”刘参军的目光扫过李从珂身后正在修补城墙的士兵，那些士兵大多面黄肌瘦，手里的工具也破旧不堪，“节度使说了，将军守城辛苦，接下来的事，就由他来主持吧。”
李从珂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抬起头。他的眼睛因为长期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却亮得吓人，像两簇埋在灰烬里的余火。“主持？”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寒意，“刘参军，你知道这城墙是怎么守住的吗？”
刘参军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强装镇定道：“自然是将军用兵有方，将士们用命。”
“用兵？用命？”李从珂笑了，笑声嘶哑，“刘参军，你去问问城下的土地，是我的兵守住的，还是王婆撒的麦种守住的？你去问问那些刚撒下去的种子，是石节度的三千石新麦重要，还是去年冬天百姓们藏在炕洞里的陈粮重要？”
他猛地把长枪往地上一顿，枪尖深深扎进土里，发出“噗”的一声闷响。“这城是百姓们一砖一瓦垒起来的，是他们用命、用最后一口粮、用烧房子的木头当礌石才守住的！石敬瑭想主持？可以。让他先来问问这些土地答不答应，问问这些正在土里发芽的种子答不答应！”
刘参军被他的气势震慑住，后退了一步，色厉内荏道：“李将军，你这是何意？莫非想……”
“我不想什么。”李从珂打断他，目光落在刘参军锦袍的下摆上，那里沾了些泥点，是进城时蹭上的，“我只知道，谁要是敢动晋阳百姓的土地，动他们的麦子，我李从珂，第一个不答应！”
刘参军被噎得说不出话，铁青着脸转身就走，临了撂下一句：“李将军，你好自为之！”
李从珂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城门转角，才缓缓拔出长枪。枪尖上带着的泥土，还有一粒细小的、刚冒头的麦种，被他的动作带了出来，在晨光里微微颤抖。
他把那粒麦种小心地捧在手心，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看见没？”他对着那粒麦种轻声说，“又有新芽冒出来了。”
亲卫在一旁看着，眼眶：“将军，您对麦子……比对自己还好。”
李从珂没说话，只是把那粒麦种小心地埋回土里，用手指轻轻压实。“它们是咱们的命根子。”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走，去看看王婆她们浇地。”
石敬瑭的大营里，气氛凝重。刘参军把李从珂的话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石敬瑭坐在帅案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盏震得首响，“我好心帮他守城，他倒把自己当起土皇帝来了！”
旁边的谋士桑维翰劝道：“节度息怒。李从珂刚经历苦战，军心民心都在他那边，现在动他，怕是不妥。”
“不妥？”石敬瑭冷笑道，“那依你之见，就由着他在晋阳作威作福？等契丹人再来，他能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