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颎是被左肩撕裂般的剧痛生生扯醒的。
意识像沉在浑浊的泥潭底部,费力地向上挣扎。
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试图掀开,都牵扯着半边身体一阵痉挛。
营帐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混合着血腥气,还有一种汗液和皮革长久浸染难以言喻的浑浊气味。
光线昏暗,只有帐帘缝隙透进几缕惨白的天光,落在粗糙的泥地上,形成一道窄窄的光带,光带里浮动着无数细微的尘埃。
他尝试挪动一下身体,左肩立刻传来一阵仿佛骨头碴子在皮肉里摩擦的剧痛,痛得他眼前发黑,喉头发甜,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别动!”
一个嘶哑低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段颎艰难地偏过头。
赵铁头那张布满风霜和刀疤的脸庞占据了模糊的视线。
老什长盘腿坐在旁边的草席上,正用一块沾着浑浊药汁的麻布,用力擦拭着他那把厚背环首刀上的血污。
刀身暗哑,刃口处布满了激战留下的细小崩口和卷刃,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老农的脸。
赵铁头的动作很慢,很用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所有粘附在刀上的血迹都彻底刮擦干净。
他低垂着眼皮,那道狰狞的刀疤在昏暗光线下像一条僵死的蜈蚣,整张脸笼罩在一种凝固的阴郁里。
“什…什长…”
段颎的声音干涩嘶哑。
“我们…折了多少兄弟?”
赵铁头擦拭刀身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五个。”
声音沉闷得像块石头砸在地上。
“王老蔫,李二狗,张麻子,还有…孙家那两个新来的双棒儿(双胞胎)…都折在坡底了,被围上来的羌狗…剁成了肉泥。”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尸体…勉强拼凑回来了,孙家那两个小的…连脑袋都找不全乎了。”
他用力一擦刀刃,发出刺耳的“噌”声,仿佛要将胸中那股无处发泄的戾气也一同磨掉。
五个!
段颎的心一沉,像坠入了冰窟。
他下意识地想攥紧拳头,左肩的剧痛却让他再次倒抽一口冷气。
那柄崭新的百炼环首刀就放在他右手边的草席上,冰冷的刀鞘触手可及。
刀柄上缠绕的崭新牛筋,此刻摸上去却只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带着血腥气的冰冷。
“怪我…”
段颎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难以掩饰的自责和疲惫。
“是我…太莽撞…冲得太深…”
如果不是他急于救人,不顾一切地冲下陡坡陷入重围,或许…或许不会折损这么多袍泽。
“放屁!”
赵铁头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射出锐利如刀的光芒,死死盯着段颎。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刀头舔血的勾当,谁他娘的能保证全须全尾地回去?”
“要怪,就怪那些杀千刀的羌狗!怪那个躲在暗处放冷箭阴魂不散的阿勒坦!”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脸上的刀疤扭曲着,显得格外狰狞。
“你冲下来,是救老子!救袍泽!要不是你撕开那道口子,要不是耿司马的箭…老子现在也他娘的在垒京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