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暗的时刻,青铜门轴发出一声裂帛似的呻吟。
赵襦阳正攥着缰绳的手突然收紧。
他在马背上挺首脊背——昨夜那道金属轻吟后,城西破庙外的雪地上便凝着层薄霜,此刻却被这声门响震得簌簌往下落。
玄甲营的马蹄铁在冰面上擦出细碎火星,三百骑如黑铁铸的墙,连呼吸声都裹在皮甲里。
门内走出的人比雪还冷。
薛平远的锁子甲结着冰碴,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碾出深痕。
他腰间悬着王忠嗣当年亲赐的"断水刀",刀鞘上的云纹被血渍浸得发暗——那是他守着王忠嗣遗体七日时,指甲抠进鞘身掐出的血痕。
三百叛军跟在他身后,甲胄全卸在脚边,刀头朝下插成一片白森森的林,雪水顺着刀刃往下淌,像极了未干的血。
"薛平远,误信奸谋,几毁恒州。"他的声音像碎冰撞在石上,"今以死谢罪,唯求一愿——葬我于忠魂谷侧,不立碑,不享祭。"
赵襦阳翻身下马。
他的皮靴踩进雪里,凉意顺着裤管往上窜,却比不过心口那股闷痛。
三天前在破庙写那封信时,他算到薛平远会崩溃,算到叛军会生变,却没算到此刻望着这张满是刀疤的脸,会想起史书里轻飘飘一句"叛军伏诛"背后,是怎样一双熬红的眼。
"你若死,真相永埋。"他解下腰间黄绢,上面拓着药渣的纹路,"你若活,我与你共查王忠嗣之死。"
薛平远的手指刚要触到黄绢,突然暴起。
断水刀出鞘的寒光刺痛了所有人的眼——刀刃压在颈侧,他喉结动了动,像要把所有悔恨都咽下去:"王将军咽气前,攥着我的手说护好恒州。。。我护成了什么?"
"薛平远!"
裴玉筝的马冲得太急,前蹄在冰上打滑。
她甩脱缰绳,玄甲上的鳞片哗啦啦响成一片。
这个总把眉峰剃得如刀的女将,此刻眼眶红得要滴血:"你当年教我忠不避死,今日却以一死逃责?
王将军若在,岂容你弃众自了!"
刀背重重磕在雪地上。
薛平远的肩膀在抖,睫毛上的冰碴簌簌往下落——那是泪,冻在脸上三天了。
"阿爸!"
小满从跪伏的人群里扑出来。
这孩子才十三岁,身上还穿着薛平远改小的皮甲,此刻膝盖砸在冰上的闷响,比战鼓还沉:"韩参军说。。。您是唯一守到将军咽气的人。
若您走了,谁替他说话?"
风突然转了方向。
沈十三从队列最后走出来时,赵襦阳才发现这老卒的背己经驼得像张弓。
他怀里抱着面旗子,红底早褪成了褐,边角打着补丁,却洗得极干净——正是王忠嗣北征突厥时的战旗,旗角金线绣的"忠嗣旧部,死不北顾"八个字,被雪光映得发亮。
"今日不为胜败,为魂归。"沈十三把旗铺在薛平远脚前,枯树皮似的手抚过"忠嗣"二字,"若薛统领愿降,请踏此旗而过——以忠者之身,赎罪者之过。"
雪地上落针可闻。
薛平远盯着那面旗,喉结动了三动。
赵襦阳看见他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像要把骨头捏碎。
终于,他弯腰把断水刀插入雪中,刀尖没进雪地三寸,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第一脚落下时,旗面的金线硌得他脚心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