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角的话语,如同沉重的暮鼓,一声声敲在朱明的心头。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这位末路英雄枯槁而执着的面容,也映照着朱明内心激烈的天人交战。
诚然,接下“大贤良师”之位,瞬间便能拥有遍布八州、数以百万计的黄巾信众作为潜在班底。这是一股足以撼动天下的力量,若能整合消化,无疑将为他未来的争霸之路奠定无比坚实的根基。这诱惑,太大!
然而,福兮祸所伏。一旦接下这名号,便意味着与大汉朝廷彻底撕破脸皮,再无转圜余地。此前他在颍川、宛城收拢降卒,尚可借灵帝“便宜行事”的圣旨作为护身符,再加上张让等宦官在洛阳周旋,即便朝中清流攻讦,也尚有一层遮羞布。可若公然成为黄巾首领,那便是板上钉钉的“反贼头子”,灵帝再昏聩,也绝容不下一个要颠覆刘家江山的人。以他目前的实力,远未到能与整个朝廷机器正面抗衡的地步,至少还需蛰伏蓄力数年。
可是,白白错过这个天大的机缘,朱明也是心有不甘。一边是泼天的富贵和潜力,一边是即刻覆灭的巨大风险,一时间,饶是朱明心智坚定,也陷入了深深的犹豫,难以决断。
张角见朱明沉默思考,知他心中权衡,也不催促,只是用那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缓缓地给朱明讲述起了他的一生,那声音带着无尽的沧桑与悲凉,仿佛要将一生的重量都压在这临终的诉说上:
“我生于巨鹿郡,原本是巨鹿当地豪族……从小便师从黄石公学习儒家经典,学经世济民之道……后机缘巧合之下,拜南华老仙为师,得以传授道家功法与《太平要术》……”
“我以为靠着我的医术治病救人就够了……可首到我踏遍冀州的每一个角落,我才知道我所学的经世济民之道都是假的!我所学的医术可以治病救人,却救不了这个烂到根的社会!”
“官道之上不见商旅往来,唯有成群结队、面黄肌瘦的流民……他们本是这个朝代的基石,却被世家豪强从世代耕作的土地上无情驱赶……我曾亲眼目睹为了换取几斗活命的粟米,父母含泪将亲生骨肉卖给富商为奴、卖给青楼为妓……我见过饿到垂死的孩童抓起一把观音土像吞咽救命丹丸一样塞进嘴里,最后腹胀而死……”
“原本朝廷的自耕农,在巧取豪夺之下,失去了土地,沦为了世家豪强的长工、奴隶……我曾无数次叩问苍天,为何那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煌煌盛世只在冰冷的史书中?而我脚下的这片人间,却是易子而食、尸横遍野的人间炼狱?”
“那时我还认为,这些都是朝中的奸臣、酷吏所为,而非朝中的天子,更非这传承西百年的大汉基业。我以为病根在枝叶,不在心腹……首到那一天,一道荒唐的诏令自洛阳传遍天下——当今天子汉灵帝,竟在西园将天下官职明码标价!太守两千万钱,郡尉西百万钱……庙堂之上,再非公卿贤臣议事之所,而成商贾逐利之场!我心中一片冰凉……”
“公元169年,当瘟疫肆虐,史官笔下不过是‘一气流行,死者甚重’八个冰冷的字……而对我来说,那是尸横遍野,万物萧疏!当权贵们下令封锁疫区,任百姓自生自灭时,我选择了逆行!我踏入了那片绝望之地,以符水草药,救治病患……”
“然而,噩梦没有尽头……此后的几年,旱灾、蝗灾、水患、瘟疫轮番蹂躏……‘易子而食’成了发生在我眼前活生生的惨剧!我依旧奔走,心中只有治病与救人,我固执地认为,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追随我的信徒日益增多,我们组织起来,互助互济,共度难关……”
“然而,那些被我从瘟疫鬼门关救回来的人,还是死了……不是死于病魔,而是死于饥饿!朝廷为修建园林、刻印石碑,再次加重本就难以承受的赋税!那一刻,我悟了——人病了,有药石可医;而这天下病了,却无药可医!既如此,我便以此身为药,去治这天下之疾!”
“十余年间,我的信徒从寥寥数人,遍及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聚众数十万!我设立三十六方,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我建立的并非军队,而是在无边黑暗中互相取暖的大家庭……”
“首到我师南华老仙,协同司马徽、于吉、左慈逼迫我起事……我喊出了那一句震撼世人的宣言——‘苍天己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连九州之黎庶,撼一家之王庭!我这个本可做一安乐逍遥的道士,却选择了逆天而行!我不在只救一人之身,我要救这天下万民之命!”
“一夜之间,我的信徒们头裹黄巾,揭竿而起……初时我们连连获胜,波才大败皇甫嵩,张曼成占据宛城,我一度以为胜利的曙光即将到来……然而,农民终究是农民,我们缺乏武器装备,缺乏有素的训练,终究不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官军的对手……自从波才大败,张曼成身死,我便看到了黄巾的结局……”
“现在,我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虽然不愿,但……我不忍这数十万信徒就这样死于非命,我终究是要为他们找一条退路……朱侯爷,你能明白我的心思吗?”
张角的讲述停止了,他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只是用那双充满期盼、悲悯与无尽托付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朱明,等待着他的回答。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远处隐隐传来的、预示着总攻即将开始的战鼓声,咚……咚……咚……如同催命的符咒,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