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烛火在三更时分忽明忽暗,十六盏鎏金蟠螭宫灯将梁柱上的龙纹映得如同活物,却驱不散殿内那股沉郁的药味与血腥气。柴荣裹着玄狐大氅蜷在蟠龙御座上,明黄锦缎下的身躯单薄得像片枯叶,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撕裂寂静,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扶手,指节泛出青白,侍立的老宦官慌忙捧上金盂,绢帕上新鲜的血渍在灯光下泛着刺目的红。
“陈卿的沙盘……抬上来。”天子喘息着开口,声音嘶哑如磨钝的刀。
殿门被力士们合力推开,三丈见方的《黄淮九曲龙脉淤瘴沙盘》缓缓移入,精铁框架上的胶泥黄河蜿蜒如土黄色巨蟒。白马津段的河床被染成赤赭,漂浮着军器局特制的铁渣模型;黎阳溃堤处的糯米砂浆堤体故意做得疏松,里面嵌着朽烂的草茎;濮州船闸的精钢轴上,还粘着探闻局楚无声从现场刮来的蜀地松脂——每处细节都浸着五局勘验的印记,在烛火下透着令人窒息的沉重。
枢密使王朴执青圭玉笏上前,枯瘦的手指拂过沙盘边缘,那里压着卫风的血书,字迹被血水晕染得狰狞:“太行山腹空如蜂巢,硝洞深过汴京地窖……”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笏尖狠狠戳向白马津的赤赭河床,“磁州劣铁矿渣,每日倾倒不下百车!清淤?今日清一尺,明日淤三尺,纵有金山银海,也填不满这千门万户的贪壑!”
玉笏横扫,黎阳段的模型河堤应声碎裂,朽草混着碎石簌簌落下。“工部岁支三十万两修河银!”王朴的白须因愤怒而颤抖,“换来的就是这些腐草烂泥?财算局苏九章的账册写得明白,真正用在河堤上的不足三成,剩下的全变成了汴梁城里那些朱门豪宅的梁木!”
赵匡胤按剑的手猛地收紧,玄甲的铜饰碰撞出刺耳的脆响。他踏前一步,靴底碾过青砖:“王枢密未免危言耸听!河工贪墨自古有之,何至于牵扯太行硝洞?”
“是不是危言耸听,赵都点检不妨问问令弟。”陈琅突然开口,玄色官袍的下摆扫过沙盘基座,他弯腰拾起一个刻着“赵光胤”的微型官俑,“探闻局楚无声查到,令弟督工三月,白马津淤塞反增三尺,却在汴口新置了三百亩滩涂,宅院里那根金丝楠木梁,嵌的正是黎阳溃堤的糯米砂浆。”
赵匡胤的颌骨绷得如铁铸,剑鞘上的睚眦兽首仿佛要噬人。柴荣却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血沫:“都看看卫风的血书。”他抓起那卷浸透污渍的皮纸掷在沙盘上,“辽人在太行凿硝洞,引水渠首通黄河,唐工帮他们淬铁——朕的黄河,要成引狼入室的黄泉了!”
陈琅踩着沙盘边缘俯身,将一卷桑皮纸在御前展开,金粉勾勒的码头与堡寨在灯影下闪着微光。“臣有三策,可缚此黄龙。”他指尖点向图中汴口商埠,财算局的盐引样本从袖中滑出,朱砂印鉴旁标注着“享船税十一之三”,“第一策,以盐帆索滩涂。凡献无主滩涂百亩者,赐‘黄龙通利券’,苏九章算过,河北豪强的闲置滩涂可换三万张盐引,他们贪利,必会交地。”
他抓起一把胶泥抛向滑州模型,碱腥气顿时弥漫:“民夫清淤一日,发‘工筹券’十枚,十枚兑盐半斤。李而的榷税署己备足盐引,贪官克扣的河工银,今化百姓碗中盐、锅中粟。”
“第二策,以硝火鞭驱狼。”军器局的硝石样本被他掷入沙盘洼地,“魏铁山验过,黄河淤泥炼出的硝胜似信州矿。设八百淋硝池,流民刮土一筐兑粟米三合,所炼火药,正好炸太行狼窝。”
铸铁堡寨模型被他重重扣在汴口要冲,堡墙剖面可见铅汁浇灌的糯米层,八具微型旋风砲暗藏其上。“第三策,以磁堡枷镇贪。”陈琅单膝跪地,声音撞在金砖上,“过往粮船抽十一税充饷,首抵堡丁粮册,不经户部州府。武卫局赵虎的黑猊卫己备妥,凡持械近堡寨三里者,管他皇亲国戚,射成蜂窝!”
“说得轻巧!”赵匡胤的剑穗扫落沙盘上的铁蒺藜,“内库存盐够兑三成金券?保河军明日会不会反?流民夺堡时,谁给汴京百姓收尸?”
王朴的玉笏突然压在他剑格上:“殿前副都指挥使韩通,上月调五百河工修别院,用的正是黎阳溃堤木料。”他从袖中抖出半片青瓦,“探闻局在瓦缝里找到了军器局的糯米砂浆,赵都点检还要查吗?”
赵匡胤的手背青筋暴起。柴荣却突然拍案,剧烈的咳嗽让他弯下腰,血沫溅在御案的金龙令箭上。“王朴!”他嘶吼着抓起令箭,“以枢密院令,黄河九曲及两岸滩涂,划归皇商司专辖!三品以下官吏敢染指,斩立决!族产充公!”
“陈琅!”
“臣在!”
三枚令箭掷地,铮鸣裂帛:“一敕财算局接管沿河矿场,私排废渣者全家填淤坑!二敕军器局提调工部所有河工物料,短少一两提头来见!三敕武卫局组建保河军,流民精壮配弩箭,擅近堡寨者格杀勿论!”
他抓起赵匡胤早前呈上的灾民破袄,狠狠扔进炭盆。烈焰腾起时,陈琅看见天子眼中跃动的火光,那光芒穿透病骨,像要将这紫宸殿、这黄河、这乱世都烧出个新模样。沙盘上的汴口堡模型在火光中泛着铅色,财算局的盐引、通市局的粮棚、军器局的硝池、探闻局的密探、武卫局的刀兵,正像五条铁链,缓缓勒住那条土黄色的巨蟒。
老宦官悄悄添了灯油,十六盏宫灯重新亮如白昼。陈琅望着御座上蜷缩的身影,突然明白这场夜谋不是治水,是给旧王朝的血管里嫁接新枝。当第一缕硝烟在太行升起时,黄河会记住今夜的烛火、血书与令箭——那是缚住黄龙的锁链,也是钉进乱世脊梁的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