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白马津的浊浪里,五艘粮船陷在淤沙中。老艄公张河抓起一把河沙,指尖竟被铁渣划破——是炼铁炉的废渣!他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这场景像极了二十年前那场浩劫。彼时他还是个年轻水手,眼睁睁看着满载军粮的船队被人为凿穿船底,粮米沉入河底的声响,至今仍在耳畔回响。
“赵局使的人来了!”张河大喊着指向远处,武卫局的快船正破浪而来。船首三角旗猎猎作响,旗角绣着的玄色獬豸在阴云下泛着冷光,那是武卫局专门缉拿漕运要犯的标记。他佝偻着身子往船舱钻,想把藏在米缸下的旧账本取出来,那上面记着曹家和河工们的勾当,是他冒着性命危险留下的证据。
一、溃堤下的阴谋
“巡缉署的弟兄快搭板!”杨延玉踩着浮木跳上搁浅的粮船,靴底碾过沙里的铁渣,脸色骤沉。他靴筒里藏着块磁州窑瓷片,是去年在清理伪币工坊时捡到的,此刻被铁渣硌得生疼。“这是大名府官矿的炉渣!有人故意往河里倒,堵航道!”
他弯腰捡起一块焦黑的炉渣,借着忽明忽暗的闪电细看,渣体表面竟残留着些许未熔尽的铜绿。十年前在军器监当学徒时,师傅曾说过,私铸钱币才会在铁矿里掺铜料。杨延玉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的那枚假钱,边缘的铜锈与这炉渣上的如出一辙。
话音未落,上游传来闷雷般的轰鸣!黄浪如墙压来,堤岸轰然崩塌!“弃船!”杨延玉嘶吼着将张河推上快艇,自己却被浪头掀翻。冰冷的河水灌入鼻腔时,他恍惚看见母亲在岸边招手,那年黄河决堤,她就是这样被卷进浊流,再也没回来。
等他抓住断木浮出水面,粮船己碎成木片,数百石军粮卷入浊流。远处传来狼群的嚎叫,混着河水咆哮,像是大地发出的呜咽。杨延玉摸出腰间的信号筒,对着天空放出三支响箭,箭头拖着的红绸在雨幕中格外醒目——这是武卫局的紧急信号,召唤附近所有巡缉船支援。
溃堤的豁口处,探闻局的人正扒开断壁——本该夯土的堤腹,竟塞满枯粟秆!楚无声的密探从泥里拖出锈蚀的狼头铜饰,年轻的探子小李突然“啊”地一声缩回手,那铜饰的尖牙划破了他的掌心,血珠滴在纹饰上,像极了他老家祠堂里供奉的血祭图腾。
“是契丹皮室军的徽记!”楚无声用银刀挑起铜饰,刀刃上的寒光映出他眼底的凝重。三年前在幽州城外,他曾见过同样的徽记,那晚三十个密探死在契丹人的刀下,只有他靠着装死才逃过一劫。
更深处,还埋着数十枚辽地蹄铁,“上京官坊”的烙印清晰可见。小李突然指着蹄铁内侧惊呼:“大人,这里有刻痕!”众人凑近,在锈迹斑驳的铁皮下,隐约辨出“重熙三年”的字样。楚无声的手指轻轻拂过刻痕,这年号让他想起兄长的家书,那年契丹南下劫掠,兄长就是在保卫涿州时战死的。
“不止契丹。”杨延玉捡起块带锯齿的断轴,轴芯断口是被重械撬开的。他从断轴凹槽里抠出一点暗红色碎屑,放在鼻下轻嗅,“还有松脂的气味,蜀地栈道修建时常用这种防水胶料。”去年押送蜀锦时,他曾见织工用这种松脂处理经线,说是能让锦缎更耐磨损。
二、垂拱殿的舌战
垂拱殿内,柴荣的咳嗽声压过朝臣的争执。御案上,永济渠的捷报与黄河的灾报并排摆放,像冰火两重天。龙涎香混着血腥气在殿内弥漫,柴荣苍白的手指死死攥着绣金龙纹的丝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袖中藏着太医刚开的药方,上面“静养”二字被他捏得变了形。
“新渠耗费巨万,黄河却溃堤淤船!”工部侍郎出列,袍角扫过地面的青铜熏炉,炉盖晃动发出的声响让他心头一颤。他靴底还沾着大名府矿场的黑泥,早上儿子派人送来密信,说炉渣倒河的事可能败露,让他务必阻挠漕运查案。
户部侍郎立刻附和:“河损己逾十万两,流民遍野,再不停工,恐生民变!”他偷偷瞟了眼御座上的皇帝,去年黄河泛滥时,他趁机贪墨了赈灾银,如今账本还锁在府中地窖的暗格里。
二人身后,十几个朝臣纷纷点头,袍袖间隐隐露出金丝绣着的牡丹纹。陈琅认得那纹样,是曹百万绸缎庄的招牌花样,这些人怕是都收了曹家的好处。
赵匡胤垂着浓眉,手按腰间刀柄。刀鞘上的缠绳是妻子亲手编的,今早出门时,她还叮嘱他凡事留一线。但此刻握着刀柄的手却越收越紧,去年汴水漕运被劫,他麾下的亲兵就是因为粮船延误而断了补给,活活冻死在长城脚下。
陈琅忽然展开一幅《黄河漕瘴图》,赤赭点标着淤塞处,墨渍染着决堤点,朱笔圈着擒获敌物的位置:“陛下请看,淤塞在贵戚园墅附近,溃堤处下有私矿码头,乱党携带南北诸国信物——这不是天灾,是人祸!”他指着图上组成北斗七星的朱砂点,“此乃凶兆,预示着有人要动摇国本!”
他指向濮州:“此处闸毁于蜀匠撬棒;黎阳溃口埋着契丹蹄铁;白马津的炉渣,”目光陡然刺向工部侍郎,“出自令郎署理的大名府官矿!”
殿外突然狂风大作,将殿门吹得哐当作响。烛火明灭间,工部侍郎的脸比死人还惨白。他想起昨晚儿子跪在地上哭着说,那些炉渣是按曹百万的吩咐倒的,还收了三千两白银。
殿内死寂。陈琅击掌,武卫局的人押上腿断的水寇,举起刻“汴水曹”的腰牌。水寇脖颈处的铁链哗啦作响,他突然狂笑起来:“陈大人,你以为抓了我就能断了线索?你们脚下的龙椅,早被蛀空啦!”他腰间还藏着半块曹百万给的玉佩,说是事成之后凭此领赏,此刻却硌得他生疼。
柴荣猛地拍案,咳出的血染红了龙袍:“陈琅!朕给你提点刑狱使衔,武卫局、开封府刑曹全听你调!沿河的蠹虫蛇鼠,给朕连根拔起!”他抓起案上的玉玺,重重盖在圣旨上,印泥溅出的红痕,像极了当年战场上司空的血。
三、孟津的破礁之战
孟津渡口的夜色里,浊浪卷着暗礁,如狰狞兽牙。数百军汉绞着麻绳,想把千斤巨石沉入水底,砸开“卧牛石”暗礁,可绳索在激流中摇摇欲断。岸边,几个老河工蹲在地上,用艾草熏烤着红肿的手掌。王老汉的手指在三年前修河时被砸断两根,此刻捏着艾草的样子,像在抚摸刚出生的孙子。
“用犇牛阵!”陈琅站在高阜,玄袍被风扯得猎响。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画的河工图,上面就记载着用牛群清障的古法。军器局的人立刻蒙住五十头牛的眼,点燃浸油的牛尾。
剧痛让牛群疯吼着冲入激流,身绑的铁犁狠狠撞向暗礁,牛血染红了水面。一头壮硕的黄牛突然挣脱缰绳,顶着燃烧的尾巴首冲陈琅站立的高台。这头牛让他想起少年时家里的老黄牛,那年旱灾,是老黄牛拉着水车救了全村的庄稼。
眼看就要撞上,陈琅侧身闪过,袖中飞出一条铁链缠住牛角。铁链是用磁州窑的废铁熔铸的,上面还留着他亲手打的印记。他生生将发狂的黄牛拽入水中,浪花溅起时,他看见黄牛眼中映出的自己,竟与父亲当年驯牛时的模样重合。
巨浪突然掀翻栈桥,陈琅立足的木石轰然坠落!他如鹞鹰掠下,足踏浮木冲到“虎跳礁”,双掌抵住砸向绞盘的断梁。“咔嚓”一声,臂骨错响,这声音让他想起十五岁那年,为了保护被地痞欺负的赵虎,胳膊被打折时也是这般剧痛。
梁木在他掌中寸裂!鲜血顺着指缝滴入黄河,在水面晕开一片猩红。这血的颜色,和符清漪绣在他孩子襁褓上的莲纹一样鲜艳。
趁这间隙,绞盘绳索收紧,巨石砸中卧牛礁的闷响从河底传来。晨光里,工匠捞出的碎石上,竟有陈旧的凿痕——有人曾在此偷偷凿河!陈琅蹲下身子,用匕首刮开碎石表面的青苔,露出下面整齐的凿纹。每道纹路间隔丝毫不差,让他想起王朴教他画的莲纹,说真正的好手艺,讲究的就是分毫不差。
“他们不仅要堵新渠,还要毁了黄河故道。”陈琅裹着渗血的臂膀,望着东流的浊浪。他袖中还藏着赵普从磁州送来的密信,说找到当年参与凿河的老工匠了,“这是要让黄河变成吞噬大周的毒龙。”
远处,几只寒鸦落在礁石上,啄食着牛尸。凄厉的叫声在河谷间回荡,杨延玉望着陈琅渗血的臂膀,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讲的治水故事,说大禹治水时,曾化作黄熊开山辟石,臂膀被巨石砸断也未曾退缩。
武卫局的巡缉船陆续靠岸,赵虎带着人搬运物资。他看见陈琅臂上的伤,默默递过一瓶伤药,这是他托人从蜀中带来的,据说能治筋骨重伤。去年在代州战场,就是这药救了他的命。
陈琅接过药瓶,瓶身上的蜀锦纹让他心头一动。他忽然对杨延玉说:“去查蜀地来的商队,特别是卖松脂的。”晨光刺破云层,照在黄河水面上,泛起的金光像一条巨龙,在浊浪中翻滚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