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十五年六月十六的傍晚,天津卫海港的沙滩被夕阳染成一片金红。余暉铺洒在粼粼海面,波光粼粼如碎金闪烁,岸边燃起的几堆篝火噼啪作响,火星隨著海风轻轻飘散。咸湿的海气息裹著烤海鲜的香气扑面而来,驱散了白日的燥热,只剩下沁人心脾的凉爽。
朱高炽穿著一身月白色的轻便常服,领口袖口绣著暗纹却不显张扬,他慵懒地靠在一张铺著锦缎软垫的凉榻上,双腿伸直搭在矮凳上,愜意地享受著这份难得的閒暇。两个宫女手持宽大的蒲扇,站在凉榻两侧轻轻摇著,將带著海水湿气的凉风一股脑卷向他,拂得他白的鬍鬚微微飘动。
赵贵妃早已褪去繁复的宫装,换上一身湖蓝色的纱裙,裙摆绣著细碎的浪图案,隨著海风轻轻摇曳。她赤脚踩在温热的沙滩上,一手拿著串滋滋冒油的烤魷鱼,吃得正香,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地撕下一瓣烤虾,递到朱高炽嘴边,嘴角沾著点点油渍也毫不在意,眼底满是轻鬆的笑意。
皇帝看著她这般毫无顾忌的模样,忍不住开心地朗声大笑起来,笑声在沙滩上远远传开:“这才是我当年最开始认识的那个野丫头!大口吃肉、放声说笑,要比宫里那些规规矩矩的样子可爱上一百倍还不止!”想当年初见时,她还带著一身未经雕琢的鲜活气,如今在这沙滩上,倒让他找回了旧日的影子。
贵妃嗔怪地拍了拍他的手臂,眼底却笑意更深,又拿起乾净的手帕,仔细擦去他嘴角沾上的酱汁,动作轻柔如春风拂过。两人依偎在凉榻上,一起望著远处翻涌的海浪,看归航的渔船披著晚霞缓缓靠岸,看海鸥在天际盘旋,完全沉浸在这无人打扰的私人时光里,连呼吸都变得悠长而舒缓。
隨行的五百禁军早已分散在沙滩四周警戒,他们穿著便服,或装作赶海的渔民,或扮作沙滩上的游客,目光警惕地扫视著周围动静。但因皇帝刻意要求低调,队伍里既没掛龙旗,也没有铺张的仪仗,远处赶海的百姓只当是哪家富贵人家来海边避暑游玩,三三两两地聚在不远处嬉笑打闹,谁也不知道,此刻在沙滩上笑得像个孩童的老者,正是当朝的一国之君。
朱高炽彻底沉浸在这美好的氛围中,儘量放空自己的大脑,什么朝堂纷爭、什么身体病痛,全都拋到了脑后。他从近侍太监李平偶尔的欲言又止中,多多少少听到过一些传闻——说二儿子朱瞻墉在京城小动作不断,被人议论“狼子野心”;说朝臣私下揣测他偏爱最小的儿子朱瞻崅,怕是对太子有了別的心思。
但老皇帝对此向来是不屑一顾的。他微微眯起眼睛,望著海平面上渐渐沉落的夕阳,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这些谣传在他看来,不过是閒来无事的聒噪,他压根懒得去关心。在他心里,皇位的归属从来没有过第二种可能——朱瞻基自小被立为皇太孙,跟著他处理朝政多年,沉稳干练,早已是朝野公认的储君,这是无可爭议的事情。
他更完全不会想到,那个平日里在自己面前总是恭恭敬敬、表现得安分守己的二儿子越王,竟然会胆大包天到试图覬覦皇位;更不会料到,就在他享受著海风与温情的此刻,京城的东华门外,一场针对太子的谋反正悄然拉开序幕。篝火渐渐弱下去,海风带著夜的凉意袭来,赵贵妃为他披上薄毯,他握住她的手,轻声说:“这样的日子,多待几日才好。”他只想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多留住一些这样的温暖,却不知紫禁城的风暴,已在千里之外骤然降临。
洪熙十五年六月十六,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暉终於沉入天际,北京城內渐渐被暮色笼罩。越王府的內院里,却已是一片灯火通明,火把噼啪作响,將院墙照得如同白昼,空气中瀰漫著浓重的酒气与挥之不去的肃杀紧张。
多达五百人的“突击队”早已在院中集合,他们大多裹著粗布缝製的黑色紧身衣,手里攥著刀斧、短銃,还有不少人拿著自己私下削制的木头兵器——这些临时拼凑的武器在火光下泛著粗糙的光泽,却难掩眾人眼底的慌乱。为了壮胆,王府管家们提著酒罈穿梭在人群中,给每个人递上粗瓷酒碗。不少地痞无赖仰头將烈酒灌进嘴里,酒水顺著嘴角流淌到衣襟上,有人呛得咳嗽不止,有人则借著酒劲嗷嗷乱叫,试图用酒精麻痹內心的恐惧,为即將到来的行动铺垫底气。
越王朱瞻墉披著一身亮闪闪的锁子甲,腰间挎著祖传的宝刀,昂首挺胸地站在正厅门前的台阶上。他看著底下乌泱泱的人群,手指紧紧攥著刀柄,指节泛白。管家连忙递上一碗烈酒,他仰头连饮两大碗,酒水顺著脖颈流进鎧甲缝隙,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终於给自己壮起了胆子。
“都给本王听著!”越王猛地將空碗摔在地上,瓷片四溅,他面色狰狞地开始训话,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今夜隨本王拿下东宫,诛杀朱瞻基!只要拥立本王登基,你们个个都是开国功臣!金银財宝、良田美宅,咱们富贵共享!”他高举手臂,试图用慷慨激昂的话语点燃眾人的野心,“想想你们现在的日子!跟著本王,明天就能做人上人!”
底下的人群发出一阵混乱的欢呼,却没人注意到,越王眼底深处藏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更没人知道,此刻越王府外的胡同里,锦衣卫指挥使张武正带著五百緹骑悄无声息地埋伏著——他们身著夜行衣,弓弩上弦、火銃上膛,目光死死盯著王府大门。朱瞻基早已通过锦衣卫的密报掌握了越王的全盘计划,此刻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他自投罗网。
“出发!”越王猛地將手中的酒碗摔碎在石阶上,碎片迸溅的瞬间,他拔出宝刀指向侧门方向,“按计划行事,夺东华门,直扑东宫!”
隨著一声令下,五百人如同潮水般涌向王府侧门,“轰隆”一声撞开虚掩的木门,朝著预定路线衝去。他们脚下的石板路因急促的脚步发出咚咚声响,混杂著粗重的喘息与兴奋的呼喊,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刺耳。
然而,他们刚踏入胡同口,异变陡生!两侧屋顶突然亮起数十盏灯笼,“放箭!”“开火!”的吶喊声骤然响起,密集的箭雨如同飞蝗般射来,火枪齐射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前排的数十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箭矢与铅弹击中,惨叫著栽倒在地,鲜血瞬间染红了青石板路。
“有埋伏!”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原本混乱的队伍彻底陷入恐慌。
混乱中,部分人慌不择路地冲向王府后门,却发现那里早已被緹骑堵住,砍杀声与惨叫声此起彼伏;有些侥倖衝出胡同的人,也只顾著四散奔逃,想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还有一小股被富贵冲昏头脑的亡命之徒,在几个府兵教头的呵斥下,壮著胆子继续往前冲,他们以为只要衝过这一段,到了东华门就能扭转局势,去搏一搏那虚无縹緲的荣华富贵。
可他们拼了命衝过两条胡同,好不容易接近东华门时,城楼上突然亮起无数火把。
“擅闯宫门者,格杀勿论!”的吼声如同惊雷般炸响。早已做好准备的禁军从城楼两侧涌出,弓箭齐发,火銃对准了这群不速之客。箭矢带著风声呼啸而下,逃窜者成片倒下,尸体堆叠在城门下,浓重的血腥味隨著夜风飘散。
仅剩的几个侥倖者见势不妙,试图逃跑,却被城楼上的禁军发现。
“在那儿!”隨著一声大喊,数支箭矢精准地射中他们的后背,有人惨叫著摔倒,有人则被巡逻的士兵堵住去路。
这些巡逻兵本就是朱瞻基调派的精锐,早已在附近布下关卡,见有人逃窜,立刻围追堵截,没费多少功夫便將剩下的人悉数抓获。
而在长兴侯府內,长兴侯正焦躁地在书房踱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腰间的玉佩。按照他与越王朱瞻墉的秘密约定,一旦越王成功拿下东宫,自己便会立刻出面前往五军都督府——那里有他早年镇守边关时提拔的旧部,凭著几十年攒下的军中威望,足以迅速控制局面。隨后调动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將京城各个区域分割包围,切断消息流通,最后借“平定叛乱”之名拥立越王,实现自己辅佐新君、权倾朝野的野心。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他频频望向府门方向,连侍女送来的茶凉了都未曾察觉。忽然,街面上传来震耳欲聋的廝杀声,夹杂著火銃的轰鸣与悽厉的惨叫,此起彼伏,越来越近。长兴侯的心猛地一沉,刚想让人出去打探,几个亲信便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侯爷……不好了!永兴侯府被锦衣卫围了,侯爷他……他已经被捕了!越王那边怕是……怕是败了!”
“哐当”一声,长兴侯手中的玉佩掉在地上摔成两半。作为早年跟隨朱高炽镇压过皇室宗亲谋反的军中老將,他比谁都清楚谋反失败的下场——株连九族,挫骨扬灰,连祖坟都要被刨平。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席捲全身,他踉蹌著后退几步,靠在书架上才勉强站稳,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的绝望。
心如死灰的长兴侯沉默片刻,忽然露出一抹狰狞的冷笑。他挥手让亲信退下,转身走进內院。府里的妻儿听到外面的动静正在哭闹,他面无表情地拔出墙上的佩剑,將哭喊著“夫君救命”的正妻、瑟瑟发抖的两个妾室一一砍倒在地。鲜血溅在他的官服上,他却仿佛毫无所觉,又逼著三个嚇得瘫软在地的儿子和一个抱著他腿哭的小女儿,喝下早已备好的毒酒。孩子们的惨叫声撕心裂肺,他却死死按住他们的嘴,直到最后一丝挣扎也停止。
处理完家人,长兴侯踉踉蹌蹌地跑回书房,將早已准备好的火盆点燃,又把桌上的书卷、帐本一股脑扔进去。火光迅速蔓延,舔舐著木质的书架,浓烟呛得他不住咳嗽。他看著跳动的火焰,仿佛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功勋与未来的幻梦,颤抖著拿起桌上的毒酒,一饮而尽。剧烈的疼痛瞬间从腹中炸开,他瘫软在太师椅上,视线渐渐模糊,临死前喃喃自语:“悔不该……悔不该贪这泼天富贵……若安分守己做个侯爷……”话未说完,头便歪向一边,再无气息。
几乎在长兴侯府燃起大火的同时,张武的副手已带著緹骑赶到。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架起水桶灭火,水柱浇在燃烧的房樑上滋滋作响,很快便將火势控制住。隨后緹骑们衝进府內清点尸体,逐一確认身份,当看到长兴侯的尸体时,副手皱了皱眉,挥手示意:“记录在册,报给指挥使大人。”
另一边,张武正亲自带人冲入越王府。府內的廝杀早已结束,地上躺满了尸体,血腥味与火药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越王朱瞻墉被几个忠心的家奴护著藏在柴房的草堆里,緹骑掀开草堆时,他嚇得浑身发抖,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曾经在王府里趾高气扬、对下人动輒打骂的王爷,此刻看见满地的尸体与緹骑冰冷的眼神,早已面如死灰,裤脚湿了一片。
“拿下!”张武冷冷地下令,语气里没有丝毫波澜。緹骑们毫不留情地將越王拖拽而出,铁链锁住他的手脚时,他才发出绝望的哭喊:“我是皇子!你们不能动我!我要见父皇!”张武懒得理会他的嘶吼,对属下吩咐:“按太子令,彻底搜查王府,所有活口全部带回詔狱严加审讯,不得遗漏任何线索!”
而此时的天津卫海边,篝火依旧噼啪作响,朱高炽正耐心地给赵贵妃剥皮皮虾,把鲜嫩的虾肉放进她碗里,笑著说:“你看这虾肉多白,比宫里的厨子做得鲜。”赵贵妃靠在他肩头,用竹籤插起一块虾肉餵到他嘴边,两人说说笑笑,对千里之外京城的血腥廝杀、权谋倾轧一无所知。海风带著咸湿的气息拂过,捲起他们的衣角,仿佛这世间的一切纷爭,都被隔绝在这片温暖的篝火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