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楂红时》
老槐树下的石碾子转了三十年，把青石板路碾出两道深深的辙，也把二柱的日子碾成了村口那条总也走不到头的黄泥路。他蹲在碾盘上削竹筐，竹篾在手里翻飞，眼睛却瞟着河对岸的山楂林——那是春杏家的地，这个时节该红透了。
"二柱！你筐还编不编？"河对岸传来脆生生的喊，春杏挎着竹篮站在山楂树下，红衣裳被熟透的果子映得像团跳动的火。二柱手一抖，竹篾划破了指尖，血珠滴在青竹上，像极了去年落在春杏发间的山楂花。
他们是在山楂林里长大的。七岁那年春杏爬树掏鸟窝，裤脚勾在树杈上，是二柱搬来三块石头垫脚，把她从丈高的树上接下来。那天春杏摔在他怀里，衣襟沾了好些雪白的山楂花，两人在落花堆里滚成泥猴，首到夕阳把山影拉得老长，才发现春杏的布鞋丢了一只，二柱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路上捡了片最大的山楂叶，说要给她当书签。
十六岁那年，春杏爹要把她许给邻村开杂货铺的王老板。那晚二柱揣着攒了半年的二十七个鸡蛋，蹲在春杏家后窗下。月光透过窗棂，把春杏纳鞋底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会动的画。"我不去，"春杏的声音带着哭腔，"王老板的儿子说话漏风，我怕将来生的娃也那样。"二柱的心像被竹篾勒着，却只敢把鸡蛋悄悄放在窗台上，鸡蛋还温着，是他从鸡窝里刚掏出来的。
后来春杏爹病了，王老板提着两斤红糖来看过三次。春杏背着药篓上山采柴胡，二柱就扛着镢头跟在后面，她采满一篓，他就劈好一捆柴。有次春杏被蛇惊着，摔下土坡崴了脚，二柱背着她走了十里山路，脊梁被汗浸透，却在她耳边说："我会编筐，会种地，还会给你劈柴，不用你跟人要红糖。"春杏把脸埋在他汗湿的衬衫上，闻到一股山楂叶的清苦味。
今年的山楂红得格外早。二柱把编好的竹筐都卖了，换了块红布和两斤水果糖，藏在炕洞的瓦罐里。他算着日子，等霜降过了，就去春杏家提亲。可昨天听说王老板又托媒人来了，还带来了一台电视机，春杏娘站在门口跟人说："谁不想让娃过好日子？"
"二柱！帮我摘山楂！"春杏又在喊，声音里带着笑。二柱扛起竹梯往河对岸跑，木桥在脚下咯吱响，像他擂鼓似的心跳。春杏站在树下，头发上别着朵野菊，见他过来就往他手里塞了颗山楂："尝尝，甜的。"
红得发紫的山楂在掌心里沉甸甸的，二柱咬了一口，酸得眯起眼睛，却看见春杏偷偷往他竹筐里塞了个布包。等摘完果子送她回家，他躲在老槐树下打开布包，里面是双布鞋，纳底的线脚密得像蛛网，鞋面上绣着两朵山楂花，旁边压着张纸条，是春杏歪歪扭扭的字："我爹说，要娶我得有三十棵结果的山楂树。"
二柱连夜扛着镢头上山，在荒坡上刨了三十个坑。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看见春杏提着马灯走过来，手里捧着捆山楂树苗。"我攒了三年的私房钱买的，"她把树苗放进坑里，"王老板的电视机，我不稀罕。"
来年春天，荒坡上冒出三十丛嫩绿的芽。二柱编筐的手艺越来越好，春杏就在筐里垫上山楂叶，装上自家晒的山楂干，让他去镇上卖。有人问二柱："你俩啥时候办事？"二柱就咧开嘴笑，露出被山楂染红的牙："等山楂树开花。"
花开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雪白色。春杏穿着红棉袄站在树下，二柱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里面是用山楂核串成的项链，每颗核都被磨得光滑透亮。"我串了整整一个冬天，"他把项链戴在春杏脖子上，"以后每年结果，我都给你串一串。"
山楂红透的时节，村里摆了酒席。春杏爹喝多了，拉着二柱的手说："我原以为王老板家条件好，后来才明白，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过给旁人看的。"春杏娘偷偷抹眼泪，给春杏塞了个布包，里面是她攒了半辈子的银镯子。
傍晚的时候，二柱背着春杏往新房走。山楂林里的果子红得像灯笼，风吹过，落了两人满身的山楂叶。春杏在他背上哼起小时候的歌谣，二柱就跟着唱，歌声惊起几只麻雀，在红透的山楂树梢上盘旋。
许多年后，那三十棵山楂树长得枝繁叶茂，每年都结满红玛瑙似的果子。二柱和春杏的孩子们，就在山楂树下追逐打闹，像极了当年的他们。老槐树下的石碾子还在转，只是如今碾的，是新摘的山楂，碾出的浆汁红得像蜜，甜得像那些藏在岁月里的，说不出口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