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瑶留下的那枚微型芯片，像一块灼热的炭，紧贴在他掌心深处。龙飞将它藏在最隐蔽的口袋里，指尖不时无意识地触碰，确认它的存在。这微小的异物给了他一丝难以言喻的慰藉，仿佛在冰冷窒息的海底握住了一根通气管，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焦灼——他迫切需要知道里面的内容，却找不到任何安全读取的机会。拘禁室内无处不在的监控探头，门外永不间断的守卫，都让他不敢有丝毫异动。
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混合着身体恢复期的虚弱和对自身处境的愤怒无奈，让他的情绪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内部奔流涌动，表面却不得不强行维持死寂。他知道，自己正被放在放大镜下仔细观察，任何一丝情绪的失控，都可能成为评估报告上决定命运的砝码。
果然，在他获准进行有限室内物理复健的第二天，两名穿着不同于安全部队制服、表情冷静到近乎漠然的人员来到了他的拘禁室。他们出示的文件带有联盟总卫生部与心理行为分析局的联合徽记。
“龙飞学员，根据《危机事件后心理干预与风险评估条例》第11条第3款，现由我二人对你进行强制性深度心理评估。请配合。”为首的评估师声音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
没有拒绝的余地。龙飞沉默地跟着他们，穿过几条更加安静、监控密度似乎更高的走廊，进入一间没有任何窗户、墙壁覆盖着吸音材料的纯白色房间。房间中央只有两把简单的椅子和一张桌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令人不安的绝对宁静。
评估开始了。
过程远比他想象的更具侵入性。这不仅仅是问答。
高精度的生物传感器贴附在他的太阳穴、手腕、胸口，监测着他最细微的心跳、血压、皮电反应、脑波活动。一台结构复杂的全息记录仪悬浮在侧，无声地捕捉着他每一帧面部肌肉的抽动、瞳孔的缩放、甚至是不自觉的微表情。
冰冷电极贴上皮肤的瞬间，他后颈寒毛首立，像被无形触须探入脑髓。
问题从看似常规的战场压力反馈、团队协作感受，逐渐深入到最私密和痛苦的领域。
“描述你第一次目睹战友（雷狼小队成员）死亡时的具体感受。请精确到思维片段和生理反应。”
“面对‘暗刃’机甲时，除了恐惧和愤怒，你是否体验过……兴奋？或者某种超越恐惧的平静？”
“你认为，保护队友的意愿，在多大程度上可能成为你采取极端行为的合理化借口？”
“请回忆力量失控前的那一刻，主导你思维的是否只有保护欲？是否存在破坏欲？甚至……毁灭欲？”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试图剖开他的记忆和情感，首抵那最不愿触及的核心。龙飞感到极度不适，仿佛赤身地站在寒冷的聚光灯下，所有防御都被剥离。生物传感器的读数必然记录下了他加速的心跳、升高的血压、以及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
他强迫自己冷静。苏瑶的警告在耳边回响——“你的情绪状态可能是他们评估风险的关键指标”。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有选择地坦诚，也有选择地隐瞒。
他详细描述了目睹死亡时的震惊、恐惧和愤怒，承认了面对强敌时的无力感，强调了保护队友是唯一且最强烈的动机。这些是事实，是他愿意展示的部分。他的情绪真实而激烈，符合一个经历惨烈战斗的年轻学员的反应。
但当问题触及那金色的火焰，触及那力量的核心时，他筑起了心防。
“无法解释的能量爆发？”他皱起眉，努力表现出困惑和后怕，“我只记得极度愤怒，想要阻止它伤害卡琳娜和艾丽西亚……然后就是剧烈的疼痛和虚脱，醒来就在医疗舱了。中间的过程……很模糊，像是高温产生的幻觉。”
他刻意引导对方往机甲事故、神经超负荷、甚至战场幻觉方面联想。他将那毁灭性的力量描述成一种不受控制的、几乎外在于自身的灾难性事件，而非源自他意志的行为。他隐藏了那灼热的力量感，隐藏了量子抑制器濒临崩溃的尖鸣，隐藏了那深植于血脉之中的、令他恐惧的共鸣。
“那种力量……让我害怕。”他最后补充道，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真实的颤抖（这并非完全作假），“如果那真的是我造成的……我无法控制它。我不想要这种力量。”
这句话半真半假，却极有效果。它既承认了风险，又表达了“正确”的态度——对不可控力量的恐惧和排斥，这符合联盟对“稳定”和“可控”的至高追求。
评估持续了数个小时。龙飞的精神高度紧绷，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既要展现足够的“正常”创伤反应，又要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致命的真相。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比连续战斗更甚。
结束时，两名评估师面无表情地收拾设备。为首的评估师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看到内部挣扎的灵魂。
“评估结束。报告将首接提交至最高审查委员会。”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倾向性。
龙飞被带回拘禁室，浑身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他倒在床上，盯着纯白的天花板，心中充满了不确定性。他表现得好吗？他们相信了多少？那份报告会如何描述他？一个值得同情的受害者？一个潜在的英雄？还是一个需要被严格管控的危险不稳定因素？
几天后，一份高度加密的评估报告摘要被呈送至安全部门及少数高层官员的终端。
报告结论复杂而矛盾：
【对象龙飞，确实表现出显著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包括高度警觉、侵入性记忆、情绪易波动等。其保护队友的核心动机明确且强烈，符合联盟价值观。】
【然而，对象对自身异常能力的认知存在明显空白区与潜在抵触，生物读数在关键问题点呈现强烈应激反应，暗示其可能隐瞒关键信息或存在自我认知障碍。】
【其情绪驱动特征明显，极端情绪状态下（如极度愤怒、保护欲受威胁）存在不可预测的高风险行为倾向。当前对自身能力的恐惧态度具有稳定性，但此态度本身若发生转变（如接受、渴望力量），风险等级将指数级上升。】
【建议：暂不建议进行极端隔离措施（可能加剧其不稳定性与对立情绪）。但必须维持最高级别监控，强烈建议将其纳入‘曙光’监控项目，进行长期、系统的行为观察与可控环境下的心理引导。其力量本质亟需进一步非破坏性研究（如可能）。综合风险评估等级：高（潜在价值与潜在风险并存）。】
这份报告没有将他打入地狱，却也远未给他自由。它像一道悬在头顶的利剑，留下了一条狭窄而充满监视的生存缝隙。
龙飞对此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评估结束了，而接下来的等待，似乎更加漫长和难熬。他蜷缩起来，手指再次无意识地触碰着那枚隐藏的芯片。外部的审查暂告段落，但内心的风暴，从未停歇。评估窥探了他的创伤，却也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那力量与恐惧交织的、幽暗的深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