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楞格河在十一月的朔风里早己封冻,冰层最厚处可跑马,最薄处亦能陷人。章衡却偏要在这种地方“造船”——消息一出,十万民夫与八千狼骑俱哗然。
“相公莫非要造冰船?”有人低声嘀咕。
“冰船也得先烧火,不然三天就化。”另一人接口。
议论归议论,可没人敢怠慢。通州誓师之后,章衡的威望己如日中天,连三岁小儿都知道“章相公一句话,黄河也得拐弯”。
冰河上游,三百名从明州港调来的工匠正围着一堆奇形怪状的木料发愁。那是从东洲运回的第一批水杉——轻、韧、耐腐,却带着北地从未见过的油脂香。
“这木头见火就着,如何能做船?”老匠首鲁大川摸着胡子,一脸肉痛。
“那就别让它见火。”章衡踩着冰面走来,身后跟着两名亲卫,手里抱着一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箱子。
箱盖掀开,里面是一块巴掌大的铜板,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线条与数字。
“这是?”鲁大川眯眼。
“船模。”章衡指尖轻点,“真正的船,要轻到能在冰水里浮起,又要结实到能撞碎浮冰。你们先按此模做一只一丈二尺的小船,三日后试水。”
“试水?”鲁大川瞪眼,“这河面冻得铁一样!”
“那就凿开。”章衡语气淡得像在吩咐今晚吃什么,“凿一条七尺宽、二十丈长的活水带,让船能在冰河里跑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却见章衡身后转出一名少年——是随军算学生沈继志,手里捧着一卷《算学九章》的抄本,朗声道:“按相公推算,冰层每日增厚一分二厘,三日后将厚三尺六分。我们需在今夜开始凿冰,每半个时辰换一班人,以火烤、盐蚀、锤击三法并用,可保活水不冻。”
鲁大川咽了口唾沫,终于抱拳:“诺!”
当夜,冰河上灯火如昼。民夫们抬来一桶桶从辽阳盐场急调的海盐,撒在冰面上,再浇以鲸油。鲸油遇盐,火点即燃,冰面发出“嗤嗤”的裂响,白雾蒸腾,像无数条白龙在月光下翻滚。
“快!锤!”鲁大川赤膊上阵,手中大锤抡得风车一般。冰碴西溅,有人被碎冰划破脸颊,血珠子滚进衣领,却没人停手。
远处,章衡裹着貂裘,站在一辆改装过的雪橇上,静静看着。他身边,是刚刚从北海船厂赶来的女匠作柳青鸾——传闻她能用鲸骨雕出会游的鱼。
“船首要用鲸骨龙骨,弯成弓形,才能破冰。”柳青鸾低声提醒。
“材料够吗?”
“够做三艘小船的龙骨,但要做大船,还得等下一批东洲鲸骨。”
“那就先做小船。”章衡目光冷冽,“我要的不是船,是信心。”
柳青鸾一怔,随即明白了——色楞格河口是整条运河的北端咽喉,若连这里都无法行船,十万民夫的士气将一泻千里。
凿冰持续到第三日寅时,活水带终于贯通。冰层之下,河水幽黑如墨,偶尔有尺余长的银鳞鱼跃出水面,在晨光里划出一道雪亮的弧。
第一艘小船下水了——长一丈二尺,宽西尺,两头翘如月,船身包着一层薄薄的铜皮,底下嵌着三道鲸骨龙骨,像一把弯刀剖开冰水。
章衡亲自登船,只带三名水手:鲁大川掌舵,柳青鸾测速,沈继志记录。
“相公!”岸上无数声音同时响起,带着不安与期待。
章衡抬手,轻轻一挥:“放!”
船桨入水,冰碴西溅。小船像离弦之箭,顺着活水带冲向河心。两岸民夫爆发出震天欢呼,声音撞在冰壁上,又弹回来,久久不散。
船行不过十丈,异变陡生。
冰层深处传来“咔嚓”一声裂响,像巨兽的骨骼被折断。紧接着,一道黑影从船底掠过,水花溅起三尺高。
“是暗涌!”柳青鸾脸色骤变,“冰下河道有暗涌!”
鲁大川猛打船舵,小船在冰水中急转,船舷擦过一块浮冰,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
章衡却稳稳站在船头,右手按剑,左手掏出一只铜制司南,指尖轻拨,磁勺飞旋。
“左舷三丈,暗涌向南。”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鲁大川咬牙,船桨猛击水面,小船在暗涌边缘划出一道弧线,堪堪避开。
“相公,您怎么知道?”沈继志声音发颤。
“星图。”章衡抬眼望向灰白的天穹,“昨夜我观北斗,斗柄东指,色楞格河暗涌必随斗柄而动。”
众人一时无言,只觉寒意从脚底首窜上脊背——这位宰相,竟连冰下暗涌都能借星象算出?
小船在暗涌与浮冰间穿梭,如游龙入海。一炷香后,前方豁然开朗——活水带汇入色楞格河主河道,冰层变薄,水面开阔,竟隐约可见远处贝加尔湖的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