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州城西,五月初十的晨光熹微,却被十头钢铁巨兽的阴影吞噬得一干二净。
那十辆铁皮冲车,在晨雾中缓缓蠕动,仿佛从地狱深渊爬出的甲虫。
湿透的牛皮包裹着车身,上面涂满了厚重的泥浆,阳光落在上面,只反射出沉闷的土色,不见半点寒光。
这种极致的防护,让城头的守军感到一种发自肺腑的无力。
弓箭射在上面,如同泥牛入海,连一声像样的响动都听不见。
裴玉筝猩红的披风在城头寒风中猎猎作响,她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结满了冰霜。
前夜,她亲自督战,眼睁睁看着吊下的千斤檑木砸在车顶,只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闷响,除了留下几道浅浅的凹痕,竟无法伤其分毫。
怒火在她胸中积郁,最终化作一声清脆的爆响。
“咔嚓!”她竟生生拗断了身边一杆因撞击而裂开的矛杆,断口处木刺狰狞。
她死死盯着下方那步步紧逼的怪物,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若再任其抵近城墙,不出三日,这恒州西墙便是一堆碎石!”
赵襦阳就站在她身侧,沉默如一尊铁铸的雕像。
他的目光越过女墙,牢牢锁住那十辆冲车。
它们推进的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决绝,每前进一寸,都像是在守军的心头碾过一道辙印。
他的手紧紧攥着城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掐进掌心。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冲车一旦抵住墙根,用不了七日,只需一个时辰,就能在城墙上撞开一个致命的缺口。
唯一的生路,便是在它们进入最后百步的死亡距离之前,用烈火将其焚为灰烬。
当夜,恒州城地底深处,一间被临时开辟出的地穴工坊内,火把将岩壁映照得忽明忽暗。
这里空气混浊,充满了铁锈、桐油和汗水的味道。
赵襦阳站在三十多名城中最顶尖的匠户面前,老铁头蹲在他脚边,像一截枯木。
赵襦阳没有多余的废话,他揭开一个半人高的陶瓮,一股刺鼻的黑油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他用木勺舀起一勺粘稠的液体,倒在石板上。
“这是城中府库所有的存油,七成,”他的声音在压抑的工坊里显得异常清晰,“另外,我还命人混入了三斗松脂和大量麻絮碎屑,意图增加其粘附和燃烧之效。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我们试燃了三次。第一次,火苗舔舐片刻便熄灭;第二次,燃起来了,却不旺,如风中残烛;第三次,火势稍大,却在泼洒出去的瞬间炸开,火星西溅,根本无法形成持续的火瀑。”
工坊内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匠户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愁苦与无措。
老铁头依旧蹲在地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一言不发地用手指沾了点黑油,在指间反复捻动,似乎想从那粘腻的触感中找出症结。
就在这时,一个瘦弱的身影从老铁头身后悄然走出。
那是他的妻子,一个终日与织机为伴的妇人,手上布满了老茧。
在场的都是男人,她一出现,所有目光都集中了过去。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走到那摊黑油前,从自己鬓角拔下一根长发,小心翼翼地浸入油中,然后缓缓提起。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那根发丝被黑油包裹,一滴粘稠的油珠顺着发梢缓缓垂落,拉出长长的油线,许久才滴下。
妇人静静地看着,首到第二滴油珠开始凝聚,她才抬起头,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油太稠了,火星子点不透,自然烧不起来。若是兑得稀了,泼出去是快,可挂不住东西,火头一过,就什么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