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领命而去,不多时,一道道暖黄的光便在西坊深沉的夜色中次第亮起,仿佛在无边墨海上点燃了星辰。
这光亮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执拗的温暖,穿透风雪,映在每一扇紧闭的门窗上,也映亮了地窖入口处那一双双悄然探出的眼睛。
光,是希望,是宣告,是赵襦阳无声的承诺——此城尚在,此城人在。
子时,风雪愈紧,恒州西坊的地窖里却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三千多名百姓蜷缩在这片临时的地下世界里,空气中混杂着泥土、汗水和一种名为恐惧的淡淡腥味。
赵襦阳披着一件未挂将星的普通羊裘,仅带着裴玉筝和两名亲卫,提着一盏马灯,行走在这片沉默的人海中。
他的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压抑到极致的平静。
他看见了商人,紧紧抱着自己的账本,仿佛那是全部家当;看见了书生,怀里揣着几卷发黄的典籍;也看见了铁匠,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们脸上的神情各异,有麻木,有惶恐,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的等待。
在一个潮湿的角落,赵襦阳停下了脚步。
一盏昏暗的油灯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将一个熟睡的幼孙紧紧搂在怀里。
孩子的小脸冻得通红,睡梦中还在砸吧着嘴。
老妇人似乎察觉到了光亮,警惕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戒备。
她的另一只手,死死按在自己的胸口,那单薄的衣衫下,似乎藏着什么硬物。
赵襦阳的目光何其锐利,一眼便看出那凸起的轮廓并非寻常物件。
他蹲下身,让马灯的光芒柔和地洒在老妇人身上,声音温和得像是怕惊醒那个孩子:“老人家,怀里揣的是什么?”
老妇人身子一颤,将孩子抱得更紧,眼神躲闪。
裴玉筝上前一步,语气也放缓了些:“婆婆莫怕,将军只是看看。”
赵襦阳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老妇人,目光平和而坚定。
良久的对视后,老妇人仿佛从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到了什么,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
她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卷被得边缘起毛的纸卷,用一根麻绳草草捆着。
借着灯光,赵襦阳看清了上面用粗劣笔迹抄写的几个大字:《守城八策》。
这本是他为了稳定军心,命人简化后张贴于各处的守城方略,大部分都是鼓舞士气之言。
他没想到,竟会有人如此珍重地抄录下来,藏在怀里。
“老人家,识字么?”赵襦阳的声音有些沙哑。
老妇人摇了摇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不识字。可……可是节度使大人说过,只要门上贴了红符,恒州便不会抛下我们任何一个人。俺寻思着,这册子是节度使大人写的,揣着它,就跟揣着大人的话一样,心里头……踏实。”
赵襦阳沉默了。
他看着那半卷粗糙的抄本,仿佛看到了三千颗、乃至十万颗悬在半空的心。
他以为自己是在用策略、用计谋守城,可首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支撑这座孤城的,不只是他的两万兵马,更是这地窖里每一个不识字却选择相信他的百姓。
他默然良久,转头对亲兵道:“去,取两床干净的毛毯来,再打一碗热姜汤。”
亲兵飞快地离去又返回,将东西递上。
赵襦阳亲手将一床毛毯盖在老人和孩子身上,又将那碗滚烫的姜汤递到她手中。
老妇人受宠若惊,捧着碗,热气氤氲了她满是皱纹的脸,一滴浑浊的老泪滚落,滴入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