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如刀,刮过恒州城寂静的街巷,卷起地上的积雪,又狠狠拍在紧闭的门窗上。
城北,烽燧台上的灯火是这片死寂中唯一跳动的光,如同乱世孤臣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执念。
赵襦阳刚放下朱笔,面前摊开的《流民授田录》上,墨迹未干。
他揉了揉酸胀的眉心,长久以来的军务与心力交瘁,让这位年轻的将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几分。
就在这时,城中鼓楼的方向,毫无征兆地传来三声沉闷的巨响。
咚——咚——咚——
这声音穿透了风雪,不似寻常报时,更非御敌警讯,它像三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恒州老兵的心上。
这是王忠嗣生前亲卫“三击鼓”的号令,是他们追随老帅出征时,那份虽死无悔的决绝。
赵襦阳霍然起身,木椅因他突兀的动作向后滑出,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
他一步冲到窗前,推开格窗,冰冷的风雪瞬间灌了进来。
远处,节度府的方向,夜色中己有隐约的火光在跃动,像一只择人而噬的凶兽睁开了血红的眼睛。
“将军!”门被猛地撞开,薛七郎一身风雪,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盔甲上凝结的冰霜簌簌掉落。
他大口喘着粗气,声音因急促和惊恐而变了调:“节度府……节度府被围了!薛平远那个疯子,他率三百亲卫封锁了仪门,把崔九娘和韩老参军扣下了!他……他还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
“清君侧?”赵襦阳的眼神骤然冰冷,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张泛黄的残页。
那是王忠嗣的遗书,是他从火盆中抢出的最后一点念想。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五个用血写成的字——吾死非天命。
他终于,还是等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了。
赵襦阳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一触即碎的冰棱:“他到底还是走了这条路。”
消息如瘟疫般在死寂的城中蔓延。
半个时辰后,裴玉筝一身戎装,银甲染血,率领玄甲营仅存的八百余部,自城外疾驰而归,屯于南校场。
她盔明甲亮,眉眼间却尽是焦灼与杀气,在赵襦阳面前单膝跪地,声如金石:“将军,薛平远悖主谋逆,末将请命,率玄甲营强攻节度府,救出九娘与韩老参军,斩杀叛将!”
“不行。”赵襦阳摇头,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
他扶起裴玉筝,目光穿过风雪,望向火光冲天的节度府方向,“薛平远不是贼寇,他是忠魂走了火,入了魔。他手下那三百人,也都是追随老帅出死入生的袍泽。今日若血洗府衙,死的不是叛军,是我们恒州军自己的筋骨。到那时,军心尽碎,不等范阳的豺狼动手,恒州自己就先垮了。”
他转身对薛七郎下令,声音冷静得可怕:“七郎,你立刻带人潜入城中暗巷,找到那些旧日亲兵的家属,不要惊动任何人,只悄悄传一句话:王忠嗣之死,非病,乃毒。”
他又转向身侧的女官戚薇:“戚薇,去把我珍藏的那份遗书残页取来,小心拓印十份,交给城里的细作。让他们设法混入叛军的口粮袋中。记住,做得干净些,别让人察觉。”
夜色更深,叛军控制的节度府外松内紧。
一名负责分发宵夜的叛军士卒在自己的干粮袋里摸出了一张薄薄的油纸。
他以为是上头的什么新军令,借着火光展开一看,整个人如遭雷击。
那熟悉的笔迹,那血色写就的“吾死非天命”五个字,像五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他的心里。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手中那面刚刚领到的“清君侧”令旗被他嘶吼着撕成了碎片。
与此同时,节度府阴冷潮湿的地窖里,韩老参军被铁链锁在墙角,脚镣早己磨破了脚踝,血肉模糊。
他靠着墙壁,浑浊的眼中却闪烁着不屈的光。
他知道,薛平远只是被人蒙蔽,那背后许诺官职的范阳节度使安禄山,才是真正的毒蛇。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咬破手指,在自己破旧的鞋底上,用鲜血艰难地写下了一行字:“平远中计,范阳许官,实欲吞恒。”
他唤来相熟的老仆,将鞋子脱下,低声嘱托。
老仆含泪点头,趁着送饭的机会,将鞋子偷偷交给了同样被软禁的崔九娘。
崔九娘何等聪慧,她佯装顺从,主动提出为叛军煮粥,以安抚军心。
就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将那片带着血字的鞋底小心翼翼地裹进一个滚烫的饭团里,而后走到府门口,状似无意地投喂给了那条看门的老黄犬。
老犬叼着饭团,如往常一般溜出府门,在巷口却被早己等候在此的薛七郎一把捕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