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抵达后的第三日，恒州城内外的欢庆气氛达到了顶峰。
新任“河北道巡抚使”赵襦阳调动五州兵马的权力，让饱受边患之苦的百姓看到了安宁的希望，家家户户自发燃灯，夜色中的恒州亮如白昼，仿佛一场盛大的祭典。
然而，这泼天的喜气，却未能浸入恒州军械库半分。
库房内，空气冰冷得像淬火的铁。
裴玉筝站在一排崭新的明光铠前，素手从一具铠甲的内衬里，拈起一撮腐朽的丝絮。
那丝絮一捻即碎，化为齑粉，散发着一股陈腐的霉味。
她身后的亲兵大气也不敢出，整个库房死寂得能听见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五十副明光铠，三具内衬腐朽不堪，一触即碎。一百柄横刀，两柄刃口己有崩裂。”裴玉筝的声音清冷如冰，不带一丝情绪，但每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这些都是随圣旨一同抵达的“朝廷赏赐”，是天子对赵襦阳戍边功劳的肯定。
“封库。”她果断下令，目光扫过那堆看似光鲜，实则暗藏杀机的兵器，“任何人不得出入。陈砚舟，立刻去查，这批军械从京城到恒州，沿途所有驿站的交接记录，我要知道押运官是谁，途经何地，见过何人。”
命令下达，不过一个时辰，结果便送到了赵襦阳的书房。
陈砚舟的面色凝重如铁：“主公，押运官是杨国忠的外甥，将作监丞崔瑨。沿途记录显示，车队出长安后，便一路疾行，所有驿站‘未停未查’，首至恒州城下。”
“未停未查……”赵襦阳正在擦拭一柄家传的宝刀，闻言动作一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好一个崔瑨，好一个杨国忠。这是怕我们发现不了，特意做得如此明显么？”他将擦拭干净的宝刀缓缓归鞘，发出“噌”的一声轻鸣，仿佛龙吟出渊。
“他赏的是一堆破铜烂铁，藏的却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夜色更深，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驿道旁的密林。
薛七郎一身巡查队卒的装束，脸上涂着泥灰，完美地融入了夜巡的队伍中。
他利用换防的间隙，悄无声息地潜入负责传递军报的信使营帐，在那一堆待发的文书中，轻易便找到了那封来自崔瑨，尚未封口的奏报。
信纸上的字迹潦草而急切，内容却触目惊心：“赵襦阳受衔之后，骄横跋扈，当众拒交旧有兵符，更于三日内私自扩编民团，数目己逾三千，恐有不臣之心……”
每一个字都是一柄利刃，足以将赵襦阳置于死地。
然而，更让薛七郎瞳孔紧缩的，是奏报末尾提及的随行监军——并非众人预料中的文官御史，而是禁军“龙武军”副将，孙瑝。
孙瑝！
这个名字在京中足以令小儿止啼。
此人曾在马嵬驿之变前夜，参与了那场决定皇室命运的密议，亲手斩杀了数十名被指为“逆党”的宗室护卫，手段酷烈，素有“铁面屠夫”之称。
派这样一尊杀神来做监军，其意图己昭然若揭。
薛七郎没有惊动任何人，将文书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处。
但在转身离开前，他指尖一弹，一粒比米粒还小的黑色颗粒，被他精准地嵌入了信使的马鞍垫内层。
那是恒州特制的“火鸦箭”引信，以硫磺和西域火油制成，会散发一种极淡却极为特殊的气味，人鼻难辨，但安禄山豢养的那些猎犬，在十里之外便能嗅到。
这封构陷的奏报，必须送出去。
但它抵达的终点，不该是长安，而是范阳。
赵襦阳府邸的密室之内，灯火摇曳，将墙上西道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地图在桌案上摊开，赵襦阳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范阳南面，通往恒州的几条要道上。
“孙瑝此来，名为监军，实为夺权。他若抵达，第一件事便是逼我交出五州兵符。我不从，便是坐实了崔瑨奏报中的‘抗命’之罪，他可名正言顺就地格杀。我若从了，恒州门户大开，这五州之地便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李嗣业眉头紧锁，虬结的肌肉如山岩般贲起：“主公，这分明是个死局。无论进退，都是万丈深渊。”
“所以，我们不能让他有出手的‘名义’。”赵襦阳的目光转向陈砚舟，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砚舟，明日起，以庆贺我升任为由，在全城大摆‘庆功宴’，连办三日。城中所有民团轮番入席，痛快饮酒，务必让全城都沉浸在歌舞升平之中。校场，必须空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