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使君的心思，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只待寻到那真正的靶心。
次日天光微亮，州衙大堂之内，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下水来。
李使君端坐堂上，面前的条案上，三摞厚重的册籍堆叠如山。
赵襦阳一身寻常公服，立于堂下，神色平静，仿佛受审的并非自己。
他的身后，是捧着更多文书的录事陈砚舟，面无表情，眼观鼻，鼻观心。
“屯田收支册，民团器械簿，流民安置录。”李使君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他修长的手指一页页翻过，速度极快，显然是行家里手。
账目清晰，条目分明，墨迹新旧有度，详尽到处暑后为每匹战马增添的豆料斤两，都与仓部支用记录一一对应，毫无破绽。
堂内死寂，只余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崔判官站在一侧，眉头紧锁，他没想到赵襦阳的准备竟如此周全，这铜墙铁壁般的账目，让他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突然，李使君的手指停住了，重重地按在一页纸上。
“此‘鹰目弓营’，月耗箭矢三百，为何在兵部的出库总录上，并无批文？”
话音刚落，崔判官眼中精光一闪。
这正是他连夜翻找，才寻到的唯一疑点。
军械乃国之重器，擅动军械，与谋逆无异！
赵襦阳尚未开口，陈砚舟己上前一步，躬身道：“回使君，‘鹰目弓营’非经制之兵，乃民团第三都下辖的斥候队，其箭矢由县尉衙门签领，用的是县库封存的预备武备。所有文卷，皆在县库，此为副本。”
言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文书，双手呈上。
李使君的亲兵接过，展开在案前。
那上面，每一次领用箭矢的日期、数量、经手人、县尉的朱笔签押，一应俱全，甚至连回收的残破箭羽数目都有登记。
李使君盯着那份副本，又看看面色如常的赵襦阳，沉默了许久，久到崔判官的额角都渗出了细汗。
终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尔等……竟细至此？”
赵襦阳这才微微躬身：“恒州之地，一分一毫皆系于万千百姓生死，不敢不细。”
查账无果，赵襦阳随即请李使君巡阅城防。
一行人登上城楼，所见的景象却让李使君再次感到意外。
没有想象中精锐尽出、甲光向日的肃杀，反倒是一派兵民同在的景象。
城墙根下，斑白头发的老卒正用沙哑的嗓音，喝令着一群半大童子练习持木矛列阵，动作虽稚嫩，眼神却透着一股不属于他们年纪的坚毅。
不远处的屋檐下，妇人们围坐在一起，就着冬日稀薄的阳光，织补着战袍，手中针线翻飞，口中聊着家常。
行至校场，只见百余名精壮汉子正捉对厮杀，呐喊声震天。
他们手中拿的并非铁矛钢枪，而是削尖了的竹枪，身上也只穿着简单的皮袄。
一面洗得发白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上书西个大字：“恒州义勇”。
李使君勒住马，目光如炬，扫过那一张张质朴而悍勇的脸。
“此，即是朝中盛传的‘私兵’？”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探寻。
“回使君，”赵襦阳坦然迎着他的目光，“兵在民中，民安则兵息。若有外敌来犯，兵起则民战。恒州无意供养一支耗空府库的常备军，只愿人人都有一颗保家卫国之心。若朝廷不信，臣，愿即刻开仓验粮，当众焚册缴械，以证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