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尘土,在幽州城头盘旋三日,将空气中的血腥与焦糊味吹得愈发凛冽。
第三日清晨,当沉闷的鼓声再次响彻全城时,校场之上己黑压压地站满了三军将士。
与上次领粮时的麻木和期待不同,今日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凝重,仿佛暴雨来临前的死寂。
高台之上,没有堆积如山的粮袋,取而代之的是一排长案。
案上陈列之物,让前排的士兵们瞳孔骤缩。
那是数十个印着官府朱红大印的空粮袋,袋口还残留着未尽的谷物;一摞摞码放整齐的账本,纸页泛黄,墨迹却清晰如昨;还有数十张拓印下来的车辙印痕拓片,纹路深邃,指向城外某个隐秘的方向。
赵襦阳一身玄色劲装,身形挺拔如松,立于台侧,目光冷峻地扫过下方数万张或疑惑、或警惕的面孔。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对身旁的薛七郎微微颔首。
薛七郎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他没有长篇大论,只是用最朴素也最惊心动魄的语言,讲述了三日前他与同袍潜入那条阴暗地道的所见所闻。
他讲到那不见天日的暗道如何连接着粮仓与城外,讲到那一个个粮袋如何被悄无声息地运走,讲到他亲耳听见那些监守者得意洋洋的对话。
“……他们说,咱们卖命换来的官粮,转手卖给城外的黑市粮商,每石可得一百五十文足钱。”薛七郎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猛地抬高声调,指向台下的万千袍泽,“而我们呢?朝廷拨发的军粮,到了我们嘴里,每日不足一升糙米!弟兄们,你们算算,这一进一出,是多少条人命的差价!”
这句话如同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校场这个巨大的火药桶。
“一百五十文!”
“我们连米汤都喝不饱,他们却拿我们的命去换钱!”
压抑了数日的饥饿与屈辱,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士兵们粗壮的脖颈上青筋暴起,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台上的证物,粗粝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那不是简单的愤怒,而是被背叛、被愚弄后,从骨子里升腾起的滔天杀意。
怒吼声汇成一股,首冲云霄,仿佛要将这灰蒙蒙的天都撕开一道口子。
就在这雷鸣般的吼声中,一个凄厉的哭喊声如利剑般穿透了所有嘈杂。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一个身着素衣、面容憔悴的妇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幼儿,跌跌撞撞地冲到台前,猛地跪倒在地。
她抬起头,泪水划过布满风霜的脸颊,声音嘶哑地哭诉:“使君!求使君为我亡夫做主啊!”
是柳氏,一个多月前在与契丹人小股冲突中阵亡的队正之妻。
“我夫……我夫战死前的那一个月,军中克扣粮饷,他……他整整三天只分到不足两升的陈米!出征前夜,他还对我说,等打了胜仗领了赏,就给我和未出世的孩儿买块肉吃……可他再也没回来!”
柳氏的哭声越来越大,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士兵的心上。
她猛地指向台上的空粮袋,声嘶力竭地吼道:“他就是饿着肚子上阵的!饿得连挥刀的力气都不足,怎能不死?!怎能不死啊!是谁害死了我的丈夫?是谁?!”
“是谁——!”
这绝望的质问,让校场上雷鸣般的怒吼声戛然而止。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所有人都怔住了,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那个在战场上因为饥饿而动作迟缓、最终倒在敌人刀下的袍泽。
原来,那场大火烧掉的不仅仅是粮食,更是他们的生路;杜元衡他们盗卖的也不仅仅是军粮,而是袍泽们的性命!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火山喷发般的暴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