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病的阴影如同实质的粘稠墨汁,渗入了北壑村的每一寸空气,将之前那点刚刚凝聚起来的血勇之气冲刷得七零八落。恐惧取代了刀兵,成了更可怕的敌人。
隔离区那两间破屋,成了村中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鬼域。只有王康和那三个自愿看守的流民(老孙头和两个妇人)每日靠近。送去的食物和水放在门口,收取秽物时更是用破布蒙住口鼻,动作飞快。即便如此,每次从那边回来,王康都要用珍贵的皂荚反复搓洗手脸,恨不得蜕下一层皮。
死亡没有立刻大规模降临,但低烧、咳嗽和腹泻依旧在隔离区内顽固地持续着,消耗着患者本就微弱的生命力。那个最先病倒的流民孩子,在第三天夜里悄无声息地没了气息。老孙头默默用草席将小小的尸体裹了,在王康的指示下,于远离水源的偏僻处深挖坑掩埋,没有仪式,甚至没有多少哭声,只有一种麻木的绝望。
村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村民们看流民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戒备和怨恨,仿佛他们就是瘟疫本身。流民则更加瑟缩,干活时都低着头,不敢与人对视,那份用劳力换粥的交易,此刻充满了屈辱和无奈。王康那些“烧水喝”、“埋秽物”的命令,在死亡的威胁下被勉强执行着,但私下里的抱怨和质疑从未停止。
“穷讲究……有啥用……”
“净耽误工夫,柴火都不够烧了……”
“早知道就不该放他们进来……”
这些话偶尔会飘进王康耳朵里,他只是沉默。他无法解释微生物学说,只能依靠强制命令和那点微不足道的权威维持着脆弱的秩序。他知道,如果疫情失控,或者外部压力一来,这点秩序会瞬间崩塌。
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紧绷几乎达到极限。他每晚回到那间冰冷的破屋,连生火的力气都没有,常常是啃两口冰冷硬实的烤芦根就倒头睡去,额头的旧伤在疲惫时会隐隐作痛,提醒着这具身体的脆弱。
然而,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绝望泥沼中,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开始悄然荡开。
首先是那简陋的炉灶。在一次次的失败和尝试后,王康发现加入更多收集来的木炭,并用陶管持续鼓风,可以将温度维持得更久更高。那块被反复捶打的废铁片,终于在一次持续了近半个时辰的煅烧后,变得足够柔软,被他用尽全身力气,捶打成了一把巴掌长短、形状极不规则、刃口也谈不上锋利,但确确实实可以称之为“刀”的东西。
当这柄粗糙丑陋的小刀被冷水淬火,发出“刺啦”一声轻响,散发出阵阵白汽时,围观的几个核心村民(黑娃、石叔等)眼睛都首了。尽管它看起来如此不堪,但却是从无到有的奇迹!是他们亲手从石头和废料里“变”出来的!
希望,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具体的形态,就能生根。
王康将这第一把“北壑刀”交给了黑娃。黑娃用粗粝的手指小心翼翼着那还带着锻打痕迹的刀身,激动得手都在抖,仿佛接过的是什么神兵利器。这不仅仅是武器,更是一个象征。
紧接着,阿木带回来的消息也出现了一丝变化。他依旧是远远窥探,但汇报得更加详细。
“康哥,张家庄今天好像有车队出去,往县里方向去了,拉着不少东西,像是粮食……”
“官道上过去的溃兵,今天这伙人看着特别慌,丢盔弃甲的,好像后面有追兵……”
“我在老鸦坡那边,看到好像有烟,不像是炊烟,倒像是……像是房子烧了的烟……”
这些杂乱的信息,王康每晚都会在脑子里反复咀嚼、拼接。他隐约感觉到,外界的混乱似乎在加剧,张二爷往县里运送粮食?是去打点关系,还是……县里也出了什么事,需要下面豪强“进贡”?溃兵惊慌,远处烽烟……这些迹象都表明,更大的动荡可能正在逼近。
这对他和北壑村来说,是危机,也未尝不是一种……机遇?混乱会带来危险,但也可能牵制住张二爷的精力,甚至打破旧有的格局。
他需要知道更多。
他找到阿木,给了他一个新的,也是极其危险的任务。
“下次,别光看官道和张家庄。想办法,绕远点,看看能不能遇到其他逃难的人,或者……躲在附近山里的散户。听听他们怎么说,哪里乱了,哪里兵多,尽量多问,但别暴露我们是北壑村的。”
阿木咽了口唾沫,用力点了点头。
另一方面,对流民的管控,王康也做了一丝微调。他找到老孙头,不再仅仅把他们视为劳力。
“孙老伯,你们从南边来,路过的地方多。各村各寨,现在都是什么光景?哪些庄子厉害,哪些庄子空了?当兵的都在哪打?你们逃难时,走哪条路比较安全?把这些,都仔细想想,告诉我。有用的消息,可以换……多一点盐。”
信息,知识,在这片蒙昧的土地上,同样是宝贵的资源,甚至比那把粗糙的铁刀更珍贵。
老孙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异,随即像是抓住了另一根稻草,连连点头:“中!中!俺们知道不少,俺们都说!”
于是,在防疫、劳作、警戒的间隙,北壑村这个小小的茧房里,开始零星地汇聚起来自外部的、模糊却真实的信息碎片。王康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吸收着这一切,试图在心中绘制一幅属于这个乱世的、粗糙的地图。
村子,依旧被瘟疫的阴影和饥饿的威胁笼罩着,像一潭绝望的死水。
但水下,己有暗流开始涌动。知识的火星,信息的涟漪,以及那柄丑陋却实实在在的铁刀,正在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固有的绝望。
王康站在村口,望着远处阴沉的地平线。身体依旧疲惫,伤口依旧作痛,但他感觉到,某种东西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改变。
他握紧了怀中那柄粗糙的小刀,冰冷的触感传来一丝奇异的安心。
风暴或许仍在汇聚,但他们己不再是只能随波逐流、等待粉碎的浮木。
他们开始有了爪牙,开始试图看清风浪的来向。
尽管这爪牙如此稚嫩,这视线如此模糊。
但改变,己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