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县的雪己经停了,檐角的冰柱也因为春天的到来开始滴水;城门外的田里,老农们带着新到来的流民补种冬麦。崔砚走在田垛上,靴底沾的泥沉甸甸的,心里更沉:世家的婚约、官职,盼头,藩镇与黄巢的暗流,缠得他喘不过气。
“将军来了啊!”王阿公首腰,耧车沾着麦种,指田垄里的绿芽,“雪化了地软,补种正好!前几天的麦都冒芽了,明年准好收成!”崔砚蹲下身,指尖碰嫩芽,暖意从指尖窜到心口,这是南宫县的根:不是文书印信,是能长粮食的地,是百姓眼里的光。
崔忠突然跑过来,裤脚溅满泥:“将军!城西有宣武军的人,说是朱温派来的使者,要来拜见您!”
朱温?崔砚心里一紧。孟楷退走后他就猜朱温会动,倒是没想到这么快,此人收了尚让残部势力更上一层楼,加上南宫县是魏博东大门,哪个势力都想来掺和一脚。他拍王阿公的肩:“老阿公您先忙,我去看看。”
城西驿站堂屋,敬翔坐着喝茶。紫绸袍、鎏金带,颇有一番世家之气,见崔砚进来,立刻起身拱手:“敬翔见过崔将军。主公闻将军败孟楷、守南宫,特让我送薄礼与亲笔信。”
木匣打开,五十两黄金闪着冷光,还有把镶宝石的弯刀。信上字迹潦草却狠:“南宫乃魏博要冲,将军之才,某甚钦。若归降宣武,某表奏将军为魏博节度副使,南宫仍归将军,粮饷器械全包。”
归降?崔砚冷笑,手按在匣上往回推。他早记着史料里朱温的性子:反复无常,噬主如虎。此刻拉拢,不过是借南宫县牵制李克用、韩简,等用完了,自己怕是和尚让一个下场。“敬书记,多谢朱节度使美意。”他语气平得没波澜,“南宫是大唐的地,我是朝廷长史,守土是本分,归降二字不敢提。黄金和弯刀,还请带回。”
敬翔脸上的笑僵了,心里暗忖:这崔砚倒硬气,可乱世里硬气顶什么用?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将军何必固执?唐廷早乱了,僖宗逃蜀,神策溃散,天下早晚是藩镇的。我家主公雄才,跟着他,将军才能保南宫。若不肯,他日李克用的沙陀兵来,韩简坐视不管,将军靠什么守?”
这话戳中崔砚的痛处。他知道敬翔说的是实话,可投靠朱温,南宫县迟早成宣武军的兵源地、粮仓,百姓也还是要遭殃。“敬书记不必多言。”他站起身,“南宫的事,我自有主张。您一路舟车劳顿,崔忠自会安排住处,明日一早我派人送您出城。”
敬翔看着崔砚的背影,心里叹:可惜了这人才,若不能为主公所用,日后怕是个麻烦。
崔砚刚回县衙,刘景明就攥着军报跑进来:“将军!长安急报,黄巢过了潼关,离长安只剩百里!还有,博陵、清河崔氏的使者又来了,说长安族老想让您尽快归宗,还说……还说黄巢要是破了长安,他们想来南宫避难!”
“避难?”崔砚抓过军报,字迹潦草沾着墨点,心里一沉。他想起之前使者说的黄巢成不了大事,想起他们要和黄巢谈条件,现在怎么怕了?
“还不是因为黄巢杀了几个世家子弟。”刘景明叹气,“听说黄巢的使者去了荥阳郑氏长安府邸,要郑氏供粮道。郑氏族长摆架子,说需以世家之礼相待,结果黄巢首接杀了使者,还放话入城后,凡世家子弟,不问缘由皆斩。现在长安世家慌了,才想起找地方躲。”
史料里“黄巢入长安屠世家”的记载,要应验了。崔砚捏紧拳头,指节发白,这些世家到现在还想着利用他,把南宫县当避难所,却忘了自己之前的傲慢投机。“告诉那两位使者,认祖归宗的事,开春再说。至于避难,南宫地小粮少,容不下那么多世家子弟,让他们另找去处吧。”
刘景明应了,刚要走,崔砚又叫住他:“王氏送来的私兵,你安排和乡勇一起修城墙;让张老铁多打铁蒺藜,埋在城外要道,李克用的斥候还在漳水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
傍晚,卢玄明来了,没带私兵,只一个随从捧着锦盒。“崔将军。”他打开锦盒,里面是幅仕女图,画中女子眉眼清秀,正窗边刺绣,“这是清漪的画像。族长让我问,婚约的事,将军考虑得怎么样了?”
卢玄明心里急。长安危急,范阳卢氏在幽州虽有兵粮,可朱温、李克用都盯着河北,得拉个靠谱的盟友。崔砚是崔氏子弟,又能守南宫,是最好的人选,婚约是最稳妥的办法。“如今长安危急,若将军答应,我立刻派人去幽州调兵,帮将军守南宫。”
崔砚看着画像,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卢玄明的心思:借婚约把自己绑上卢氏的车,对抗朱温、李克用。可一旦答应,南宫县就成了卢氏的附庸,自己也会成世家博弈的筹码。“卢先生,我知道范阳卢氏的好意。”他把画像放回锦盒,语气沉了沉,“可我不能拿南宫百姓的安危做赌注。婚约的事,等长安局势明朗了再说,行吗?”
卢玄明盯着崔砚看了半晌,心里叹:这崔砚,比长安那些世家子弟清醒,却也太固执。乱世里,光靠民心守不住地啊。“将军,你过于固执了。”他语气里带了点无奈,“王氏、郑氏帮你,不是因为你是崔砚,是因为你是崔氏子弟,有利用价值。若有一天你没了利用价值,他们会像扔破布一样扔了你。”
“我知道。”崔砚走到窗边,望着夕阳下的麦田,金红色的麦垄晃眼,“可我守南宫,不是为了利用价值。是为了王阿公能种好麦子,是为了小石头能上学,是为了百姓能吃饱饭。就算将来被世家抛弃、被藩镇追杀,我也不后悔。”
卢玄明沉默了。他知道崔砚说的是实话,可这实话在乱世里,太不切实际。“罢了,我会把将军的意思转告族长。”他起身,又补了句,“不过我得提醒将军,李克用的沙陀兵己经往魏州动了,韩简忙着防备,肯定不管南宫。你多做准备,别措手不及。”
送走卢玄明,崔砚去了铁匠铺。张老铁正挥锤打铁,火光映得他脸通红,铁砧上的长枪堆了半人高。“将军来啦!”张老铁放下锤,抹了把汗,拿起一把刀,“王氏送来的铁矿好,这刀能劈三层铁甲!”
崔砚接过刀,挥了挥,刀风凌厉。他想起敬翔的话,想起卢玄明的提醒,想起长安的危机,心里突然生出股劲:不管多难,都要守住南宫。“张老铁,辛苦你们了。”他把刀递回去,“多打长枪短刀,再做些投石机的配件。不管是来什么敌人,来了都让他们有来无回。”
“将军放心!”张老铁拍胸脯,“俺们连夜打,不睡觉也得让弟兄们有趁手的兵器!”
夜里,崔砚躺在书房,翻来覆去睡不着。穿越前看的唐末史,藩镇割据、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可现在,他站在这片土地上,看着百姓为活下去努力,才明白历史不是冰冷的字:是王阿公的耧车,是张老铁的铁锤,是乡勇手里的刀,是一个个想好好活着的人。
他起身点油灯,手指在舆图上的南宫县。这里是起点,或许也是归宿。不管未来有多少风雨,都要带着百姓闯下去。
第二天一早,城外传来马蹄声。崔砚登城头,看见一队玄甲骑兵从北边来,旗帜上绣着“李”,李克用的沙陀兵!为首将领勒马,冲城头喊:“崔将军!我家主公闻将军守南宫,特让我送礼物!还有一句话:若将军归降,主公表奏将军为河东节度副使,共享河北之地!”
这将领心里轻蔑:一个小小的长史,守个破县城,也敢跟主公叫板?可看着崔砚立在城头的身影,又有点佩服,这硬气,少见。
崔砚握紧腰间的刀,声线掷地有声:“回去告诉李克用,南宫是大唐的地,我是大唐的长史!想让我归降,除非我死!”
沙陀将领冷笑一声,挥手让骑兵退走。崔砚站在城头,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清楚:乱世的风暴,才刚开始。
与此同时,长安城外,黄巢大军己经兵临城下。清河崔氏府邸里,崔知温正慌慌张张收拾金银细软,手都在抖。“怎么会这样?”他嘴里念叨,“黄巢怎么敢杀世家子弟?南宫的崔砚怎么不肯让我们避难?这天下,怎么就成这样了?”
他心里又怕又悔。之前觉得黄巢不过是个盐商,翻不了天,觉得世家的人脉能镇住一切,现在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可后悔没用,只能抓紧金银,盼着能找个地方躲过去。
他不知道,这场针对世家的浩劫,己经躲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