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佳羽正在听相声,有笑声不大不小地从平板电脑中传出来。
“郁警官,好久不见。”童佳羽笑着打招呼,眼中有意外,“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看我了呢。”
郁垒恍然记起,他上次见童佳羽也是在这个病房,他被瘸着腿的她按在地上揍了好几下。不过一个月前的事,远得像发生在上辈子。那时他不懂她突然爆发的怒火是哪来的,以为只是单纯不想他和唐如心走得近,现在懂了。
哪里是突然,这怒火,已经燃了二十多年。只一顿不痛不痒的打,远不够偿还他欠他的债。
她其实第一眼就认出他了,在东河炼化装置区的中央控制室。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在哪见过。而他很不要脸地回答,帅的人都长一样。
为什么没认真看看她,这张脸和记忆中七岁的赵峥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吗?应该不是。虽然性别不一样了,脸上也整过容,但一定有曾经的影子,只是他没仔细过去看。
郁垒走到病床前,侧身坐在床边,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却一言不发。
“怎么这样看我?”童佳羽苍白圆润的脸上,突然绽放一个堪称灿烂的笑,“你该不是喜欢上我了?”
郁垒没接话,将那两份dna检测报告递给她,然后安静地低头看自己鞋尖。
身旁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偶尔停歇一下,然后继续。有风从未关的窗吹进来,裹一袭屋外的寒,拂在人身上并不冷,只一点点凉意——刚好能让人维持清醒的凉。
“看不懂。”童佳羽将报告还给他,一如既往地嬉笑着,“我脑子不好,没法看很多字。你念给我听吧?”
郁垒拿过报告,将结论一个字一个字念给她听,用缓慢平缓的语调,像在给孩童念故事。
童佳羽望着他,唇边的笑意浓了些。
“你好厉害呀,这都被你找到证据了。不要告诉小岚哦,她会生气。她一生气就哭,难哄。”
郁垒无法理解她的平静,像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玩笑,承认得如此轻描淡写。他以为她至少会有片刻慌乱和紧张,结果没有。连惊讶都没有,那么坦然和无所谓。他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压住,呼吸需要的胸腔起伏变得异常艰难。
想问的有那么多,却一个字都问不出口。郁垒垂着眼,手中的检测报告被捏得变了形。
他揉了揉酸胀的双眼,吸了吸鼻子说道:
“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他的声音哑得连他自己都快听不出来了。
“想听什么?”童佳羽眨眨眼,“我就想换个活法,所以去做了变性。怕小岚接受不了,所以一直瞒着她。就这点事儿,没什么好说的。”
“你原本是什么样的活法?为什么要换?”郁垒没松口,坚持问道。
童佳羽顿了顿,脸上浮现一抹嘲讽的笑,“你猜呢?什么样的活法,会让我否定自己的性别。什么样的活法,让我不得不变成女性才能接纳自己。你是警察,猜不到吗?”
郁垒的脸上瞬间血色褪尽,他仓惶狼狈地移开目光,放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疼得忍不住颤抖。
“你想听,那我说给你听。”童佳羽理了理盖在膝盖上的被子,缓声道:“爷爷奶奶死后,我去了孤儿院。孤儿院的院长和他的朋友们,都很偏爱十岁左右的男孩子,尤其长相清秀文弱的。我那时傻呀,憨憨的,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郁垒慌乱无错地打断她的话,他握着她的肩,深深低下头,声音嘶哑地不停道歉,“都是我,都是我的错。我,我去杀了他们,我能……你告诉我名字,他们的名字。我去杀了他们……”
她看着硬撑着没掉眼泪的郁垒,突然觉得这人也挺可怜的。这么多年都活在那一夜,活在整个世界都崩塌的那一夜,和他一样二十多年不得解脱。
她双手捧起他的脸,笑了笑说,“算啦,二十多年了,说不定已经死光了。”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当警察也是为了找你。那家孤儿院拆迁后,你去哪儿了?”郁垒的眼眶红得像要滴血,吐出的每个字似乎都带着极大的痛苦。
“我来找赵岚了。她生活得很好,也不知道有我这个哥哥存在。我不想打扰她。”
“那为什么不来找我?我……”
“郁垒,”她直视他的目光,坦然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郁垒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每个毛孔都被冷透了。他忘了,他忘了昔日的赵铮有多骄傲。虽然文弱,但处处要强,绝不可能找自己恨的人求救。
她忽然低头笑了一下,说:“你再度出现在我面前时——那么威风,那么高大,带着一身正气,坦然无畏地站在我面前。那一瞬间,我真的好恨你啊……我也好想这样顶天立地地站在阳光下,对初次见面的女孩说,帅的人都一个样。哈哈哈……”
如果字句是刀,郁垒觉得自己已经被凌迟得差不多了,疼痛都开始麻木起来。他知道他没资格痛,真正痛的是赵铮,身心皆是,连他的存在都成了她痛苦的一部分。
“对不起。”郁垒低着头,惨白的脸色像已经死了一遍。
没法问了,话说到这个地步,他哪里还有追问的资格。
本想问真正的童佳羽在哪,为什么要顶替童佳羽的身份,和丁辛峤是如何认识的,为什么要杀于哲,为什么要针对唐久霖。问不出口,他的所有话,都被她用他那一天的错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