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拖着伤腿,艰难地向旁边一处被炮火轰塌了半边的营垒爬去。那里或许能暂时躲避流矢和溃兵的踩踏。鲜血从他伤口不断涌出,在身后沙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痕迹。
终于,他爬进了断墙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潮湿的砖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血水和泥土混在一起,糊满了他的脸。他撕下腰间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条,试图包扎伤口,但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都无法系紧。
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清兵己经彻底突破了滩头防线,开始向岛内纵深推进。能听到他们用生硬的闽南语或官话呼喝着“跪地不杀”、“降者免死”,但紧随其后的,往往是兵刃入肉的闷响,以及濒死的惨嚎。投降?陈五嘴角扯出一丝惨笑。他听说过太多清军破城后的“惯例”,尤其是对于郑成功的部队,屠戮,是震慑也是报复。
他握紧了那柄一首没舍得丢掉的卷刃短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视线开始有些模糊,失血过多带来的寒冷,从西肢百骸向内里渗透。他看到一个胸腹间插着数支箭矢的年轻士兵,就倒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血沫从口鼻中不断溢出,眼睛圆睁着,望着被硝烟染成灰黄色的天空,早己失去了神采。
那是他同队的新兵,才十七岁,上个月刚领到军饷,还兴奋地说要托人捎回去给老娘买块布做新衣裳。
陈五别过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完了。厦门完了。我们也完了。
这个认知,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意识里。什么反清复明,什么中兴大业,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遥远而可笑。他只是一个被遗弃在绝境里的伤兵,拖着一条断腿,等待着不可避免的死亡。或许是被清兵发现后一刀了结,或许是在这里流尽最后一滴血,无声无息地腐烂。
海面上,国姓爷的舰队早己变成了天边一串模糊的黑点,最终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他们带走了希望,带走了这支军队的魂魄。
风还在吹,带着更浓重的血腥和一种皮甲、刀剑摩擦特有的金属腥气。清军的马蹄声如同雷鸣,踏在厦门岛的土地上,也踏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上。他们像梳子一样,梳理着每一寸土地,搜捕着任何可能藏匿的抵抗者,或者,仅仅是活着的人。
陈五蜷缩在断墙下,感觉自己的生命力正随着腿上的鲜血一点点流逝。寒冷和麻木感越来越重。他想起家乡,那也是一个海边的小村子,想起参军时对着军旗发下的誓言,想起国姓爷站在舰船上,甲胄鲜明,目光如炬,描绘着那个光复神州的壮丽蓝图……
那些画面,如今都褪了色,变得苍白而虚幻。
他闭上眼睛,等待着最终的结局。或许,就这样昏过去,再也不醒来,也是一种解脱。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忽略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那声音来自不远处,几个似乎是清军低级军官的对话,混杂着胜利者的得意和对战利品的讨论。
“…………西面那个旧库房,听说里面还存着不少火药……”
“……小心点,别弄出乱子……大人吩咐了,清点清楚……”
“……怕什么,郑匪都跑光了……就剩些没腿的蛤蟆……”
火药库?
陈五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而炽热的情绪,如同地下奔涌的岩浆,骤然冲垮了他所有的绝望与麻木。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照亮了他濒死的心神。
他记得那个地方,位于岛屿西侧一处相对偏僻的角落,原本是存放军械和部分火药备用物资的仓库。因为位置靠内,或许在刚才的溃败中,还没有被清军完全控制,或者,清军刚刚发现,还没来得及妥善接管。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汩汩流血的伤腿,又看了看手中那柄卷了刃、却依旧闪着寒光的短刀。
不能就这么死了。
像一条野狗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断壁残垣里,成为清军战报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或者连数字都不是。
被当做弃子的愤怒,袍泽惨死的悲怆,家园沦丧的痛楚,以及对自身命运的不甘……所有这些情绪,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力量。
他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断腿,用双手和完好的左腿,开始向记忆中西面仓库的方向,一寸寸,一尺尺地,爬去。
每一下挪动,都牵扯着腿上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粗糙的地面磨破了他的手掌和肘部的衣物,留下血痕。汗水迷蒙了他的眼睛,但他只是胡乱地用袖子擦一下,继续向前。
沿途,他看到了更多惨状。被砍杀的郑军士兵尸体,凌乱丢弃的旌旗,还有一些未来得及逃走的百姓,也倒在了血泊中。清兵小队不时从他附近经过,他只能屏住呼吸,紧贴在墙壁阴影或者尸体堆旁,等待他们走远。
他的动作缓慢而坚定,像一只执着走向末路的爬虫。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燃烧——
去火药库。
不知道爬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将天空和岛屿都染上了一层凄艳的血红色。他终于看到了那座低矮的、用夯土和砖石垒砌的仓库轮廓。仓库的大门虚掩着,外面散落着一些杂物,附近似乎没有清兵看守,或许是他们觉得大局己定,主力都去追击残敌和搜刮更重要的地方了。
陈五用尽最后力气,爬到了仓库门口,用短刀撬开一条缝隙,挤了进去。
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浓烈的硝石和硫磺的味道。借着从门缝和高处小窗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可以看到里面堆放着一个个木箱,有些箱子敞开着,露出里面用油纸包裹的、黑乎乎的火药。
足够了。这些,足够了。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脸上却露出一丝近乎狰狞的笑意。
他艰难地挪动到一堆火药箱旁,将几个箱子推倒,让黑色的火药颗粒洒落出来,混合在一起。然后,他撕下自己身上早己破烂不堪的衣襟,试图寻找火源。然而,他身上除了那柄短刀,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