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兵营的腥臭味，隔着半里地都能闻见。
林缚提着半袋粟米，怀里揣着用油纸包好的药粉，瘸着腿往营地西北角走。晨露打湿了他的麻布裤脚，左腿的旧伤在潮湿的空气里隐隐作痛。这是他当上小校后的第三个清晨，按例该来看看这些躺在生死边缘的伤兵。
伤兵营比他当杂役时更拥挤了。
新搭的草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伤兵，有的断了胳膊，有的少了腿，呻吟声像无数只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角落里，几个流民伤兵蜷缩在一起，身上盖着破烂的麻布，脸色苍白得像纸。
“是林缚小哥？”一个断了腿的老汉认出了他，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一丝光。那是颍州城破时，被他从瓦砾堆里拖出来的流民，当时右腿己经没了知觉。
林缚放下粟米，蹲下身解开老汉的麻布。伤口边缘己经发黑，显然有些感染。他掏出怀里的药粉，这是用戏志才手札里的方子配的，将蒲公英、马齿苋和止血草晒干研磨而成，虽不如金疮散名贵，却也能消炎止血。
“有点疼，忍着点。”林缚的动作很轻，尽量避开伤口最深的地方。药粉碰到溃烂的皮肉，老汉疼得浑身一颤，却咬着牙没吭声，只是死死攥着林缚的胳膊。
“小哥现在出息了，成了小校大人。”旁边一个豁了嘴的少年笑着说，他的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那是被唐军的长矛刺穿留下的伤，“还记得咱们这些苦哈哈。”
林缚笑了笑，把粟米分给周围的流民伤兵：“都是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哪能忘。”他记得这个少年，当初在浅滩伏击时，是他第一个跳出来帮忙推粮车。
分完粟米，他又去给其他伤兵换药。动作依旧不熟练，有时会不小心碰疼对方，招来几声呵斥。但他从不急眼，只是低声道歉，然后更加小心地处理伤口。
阳光渐渐升高，照在他汗湿的额头上，反射出细碎的光。他的麻布衣衫被血污浸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伤兵的，却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为每个伤兵换药、包扎。
“你的药，配得倒是像模像样。”
一个清脆的女声突然在身后响起。林缚心里一紧，回过头，看见红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身边的女兵捧着个木箱，里面整齐地码着各种药瓶。
“红线头领。”林缚站起身，手忙脚乱地想擦干净手上的血污，却越擦越脏。
红线没在意他的窘迫，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油纸包上：“用蒲公英和马齿苋配的？”
林缚点点头，有些意外：“头领也懂药？”
“略懂一些。”红线蹲下身，查看那个断腿老汉的伤口，眉头微蹙，“你的药能消炎，却治不了溃烂。”她从女兵手里的木箱里拿出个精致的瓷瓶，递给林缚，“这是上好的金疮散，比你那土方子强。”
瓷瓶入手微凉，上面刻着细密的花纹，显然价值不菲。林缚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推辞：“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拿着。”红线的语气不容置疑，“手下的兄弟也是兄弟，别亏待了他们。”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的伤兵，声音柔和了些，“你能来看他们，说明你心里有他们。但光有心意不够，还得有实在的东西。”
林缚接过瓷瓶，指尖触到冰凉的瓶身，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他捧着瓷瓶，对着红线深深一揖：“多谢头领。”
红线看着他，突然开口：“你那日在浅滩掷出的，真是草灰？”
林缚的心脏猛地一跳，抬起头，撞进她锐利的目光里。那目光像探照灯，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想起怀里的曼陀罗，想起戏志才的手札，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说不出话来。
见他沉默，红线也没再追问，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探究，有惋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理解。她转身对女兵吩咐：“把箱子里的药分一些给这里的伤兵。”然后便朝着伤兵营深处走去。
“黄揆不会罢休，你好自为之。”走了几步，她突然回过头，留下这句话，红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草棚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