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尉的马蹄声还没在尘烟里散尽，官道旁的死寂就被一声压抑的呜咽撕碎了。
抱着破碗的孩童趴在地上，手指在泥里徒劳地抠挖着，指甲缝里渗出血珠，混着几粒米渣。他的母亲——那个被差役踹倒时压断了腿的妇人，正拖着畸形的小腿爬过来，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哀鸣。不远处，老翁的尸体还保持着被鞭打的姿势，后背上的血窟窿正汩汩往外淌着暗红色的血，在尘土里汇成蜿蜒的小溪。
林缚蜷缩在尸体堆的阴影里，草席下的妹妹像块逐渐失去温度的石头。他听见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那些原本如同枯木般的流民，此刻都缓缓抬起了头。他们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层浑浊的红，像被野狗啃过的伤口，结着又硬又黑的痂。
“反了……不如反了……”
不知是谁在尸体堆后面低语，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草叶，却像火星落在了干燥的柴垛上。林缚看见一个断了胳膊的汉子慢慢站起身，他的断臂处用破布缠着，血己经把布浸透成了紫黑色。汉子捡起地上一根断裂的矛杆，枯瘦的手攥得发白。
风里忽然多了种异样的震动。
不是马蹄声，更像是无数双脚踩在大地上的轰鸣。林缚抬起头，这一次他看清了——地平线尽头的烟尘比刚才县尉来时浓密十倍，像一堵灰黄色的墙，正朝着这边压过来。隐约有旗帜在烟尘里闪动，不是官府的皂色，而是一种刺目的红。
“是……是乱兵！”有人发出惊恐的尖叫，刚要转身逃跑，却被身边的人死死按住。
“看看那旗！”断胳膊的汉子突然嘶吼起来，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是红旗！是‘天补平均’的红旗！”
林缚眯起眼睛，烟尘中的红旗越来越清晰。那是一块粗糙的红布，边角己经磨损，被风扯得猎猎作响。上面用黑墨写着西个大字，虽然字迹歪斜，却透着一股决绝的力道——天补平均。
“杀！为死了的亲人报仇！”
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从烟尘里炸出来，无数身影冲了出来。他们的衣衫比流民还要破烂，有的穿着露肘的麻布，有的甚至光着脚，踩着滚烫的地面狂奔。但他们手里握着刀矛，虽然大多是生锈的农具改造的，可那双眼睛里燃烧的火焰，却比天上的烈日还要灼人。
“是王仙芝的义军！”有人哭喊着跪倒在地，“老天有眼啊！”
县尉留下的那几个差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潮水般的义军吞没了。林缚看见一个满脸虬髯的汉子，手里挥着把豁了口的长刀，像头猛虎般扑向刚要上马的县尉。那汉子的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似乎受过重伤，但他的右手稳如磐石，长刀带着风声劈下。
“噗嗤——”
林缚听见皮肉被劈开的脆响。他看见县尉的人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鲜血从脖颈处喷涌而出，像道红色的喷泉，溅得老高。那颗戴着幞头的头颅最后落在离林缚不远的地方，眼睛还圆睁着，满脸的不可置信。
而那面红旗，恰好被风吹到了县尉的尸体旁。
喷涌的鲜血溅在红旗上，顺着“平均”两个字的笔画流淌。黑墨写就的字被染成了殷红，像两条蜿蜒的血蛇，在粗糙的布面上扭曲、爬行。林缚死死盯着那面旗，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平均？
他想起妹妹临死前渴求的那一口粟米，想起乱葬岗里那些紧紧攥着空碗的尸体，想起自己怀里那半块带着霉斑的饼。这些画面突然和红旗上的血字重叠在一起，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杀尽贪官污吏！”虬髯汉子举起县尉的人头嘶吼，断臂处的破布渗出血来，和脸上的血混在一起，“分他们的粮！分他们的地！”
义军开始翻查县尉和差役的行囊，把搜出来的粮食往地上倒。那些黄澄澄的粟米、雪白的面粉，落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像撒了一地碎金。
“粮食！有粮食了！”
流民们疯了一样扑过去，互相推搡、撕打。林缚看见刚才那个抱着破碗的孩童，被一个壮汉踩在脚下，可他还是死死抓着一把混着泥的粟米，往嘴里塞着。有个老婆婆趴在地上，用舌头舔着沾了面粉的土块，嘴角沾满了灰黑的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