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韩复微微加重语气:“一县人口逃亡死绝者超过八成,而武安县当年征派的赋税是多少呢?正税加上三饷共四万四千七百九十五两,漕米二千三百零四石,辽米豆一万二千五十三石,加上三年压欠,总计不下十
万。而当时武安县全县已经只剩下二千多户,一千八百余丁口了。不反又能如何呢?”
张文富没想到韩再兴一个顺军反贼,居然能够将这些数字记得如此清楚。
他怔了怔,没什么说服力的反驳道:“如果你们那个所谓的大顺天子,还有八大王他们不造反,这些事情,朝廷自会慢慢解决,时局自然会慢慢好转!”
河南一省封了七个藩王,负担几乎为天下之最。偏偏从崇祯十二年开始,就蝗旱相加,情况已经非常的糟糕了。
到了崇祯十三年,情况依然没有任何的改善,土地颗粒无收,斗米可值千钱。没有吃的,大家就只能互相吃。父母吃子女,子女吃父母,夫妻、兄弟、朋友、邻里,你吃我,我吃你,互相为食。
不仅活人要被吃,死人同样如此。有死者早上刚刚入葬,等不到黄昏,就被人挖出来吃了。
大人带着小孩上街,只要视线稍微移开片刻,孺童转眼就会不见,等再找到时,已经在锅里了。
吃剩下来的骨头,遍布道路,人走在上面,吱呀有声,如同踩在秸秆上一般。
实在没有吃的,又不愿意吃人的,只能自己去死。
有全家投井的,有全村一起上吊的,有一日之内上百人一起跳河的。
也有吃草吃树皮,吃泥土石块,吃一切能吃不能吃的东西,把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最终都僵仆道路之上,形同人间地狱。
既不愿意吃人,也不愿意去死的,自然而然只有揭竿而起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韩复望着远处的点点青山,接着说道:“也就是崇祯十三年,我大顺天子从商洛山杀出,转战至河南,开仓赈济饥民。远近饥民应之如流水,日夜不绝,一呼百万,成燎原之势。张将军,天下人心向背,可见一斑啊。”
张文富立马回道:“天下人心向背这几个字,韩大帅若是一个月之前对在下说,在下确实只能张口结舌,无从反驳。但是今时今日韩大帅再说这几个字,恐怕不免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之嫌啊。”
李自成刚占领北京一个多月,就在山海关大败而归,并且他兵败的消息一传来,直隶、河南、山东等地,一下子全都反了。
当然,反的是大顺。
这个时候再说人心向背这四个字,确实很没有说服力。
韩复也不生气,反而呵呵笑道:“张将军所说确实不错,不过,以张将军观之,自今而后,天下之事该当是何等模样?”
“平西伯借兵讨贼,将李闯逐出神京,北地各省豪杰群起相应,杀贼反正。即便是在荆襄,左前段时间,不也是大败贵军么?”张文富脸上一扫刚才阴郁的神情,充满自信地说道:“天下自然还是我太祖高皇帝之天下,圣天
子既于南都践祚,天下军民无不仰望,我大明蒸蒸日上,中兴可期!”
“呵呵。”韩复用两个重复的单音节,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其实山海关之战后,不仅仅是张文富,几乎全天下所有人都认为,吴三桂是借鞑子兵讨贼,给先帝报仇的。
以史可法、马士英为首的南明小朝廷,还在做着“联虏平寇”的美梦。
吴三桂打跑李自成,“收复神京”的消息传到南京之后,朝廷上上下下都兴高采烈。弘光皇帝立刻决定让吴三桂联合清兵,去打击李自成给先帝报仇。并且还加封吴三桂为蓟国公,派人带五万两白银,十万石漕米北上劳军。
朝野都沉浸在满清只打李自成,却不会打自己的天真幻想当中。
精神状态其实和眼前的张文富差不多。
“那以张将军观之,我大顺官军能战,还是江左诸军能战?”韩复问了这么一句。
“原先两三年前闯军与朝廷官军互有胜负,自从李闯据有三秦之地后,略胜官军一筹。至于江左诸军嘛。。。。。。”张将军说到这里闭口不言,呵呵冷笑了两声。
虽然他很想为南都朝廷说几句好话,但如今镇守江左的刘泽清、刘良佐、高杰之辈,实在是只能“呵呵”两个字而已。
“那我大顺官军能战,还是满清之军能战?”韩复又问道。
“山海关之战已经尘埃落定,事实不言自。。。。。。韩帅有话不妨直说!”张文富话还没有说完,就已经隐隐约约猜到韩复要说什么了。
韩复看着张文富的眼睛,微笑着说道:“虽然本官也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如今满洲八旗,乃当今天下第一雄兵。满洲之人,既然能打得过李闯王,又有何道理放过江左君臣?”
“呃。。。。。。”张文富瞬间说不出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