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盛望舒与他之间,似乎还残存着一些超越了纯粹利益交换的东西,一些源于微末时、共同走过漫长岁月的,掺杂着真心与假意的,复杂难言的少年夫妻情分。
前朝后宫不能久旷无主,悲痛之余,谢清裕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冷静,或者说,是帝王的凉薄让他必须立刻做出安排。
他下旨,命我、纯妃苏兰殊、贵妃慕容舜华三人共同协理六宫事宜,直至皇后凤体康复。
慕容舜华有主持时疫防治的经验,苏兰殊新晋妃位且育有皇子,而我,则以沉稳持重著称。看似平衡的安排,实则是谢清裕在巨大悲痛下,对后宫稳定做出的无奈又必然的选择。
协理事务千头万绪,年关将近,又刚经历丧仪,所有庆典取消,用度缩减以示哀思,诸多琐碎事宜都需要重新裁定。
我们三人每日在一处僻静的偏殿共同处理公务,殿内气氛总是压抑而沉闷。
这日,刚批复完一批关于缩减年节用度以充边饷的请示,殿内暂时陷入一片令人疲惫的寂静。沉香悄步走进,为我们三人各斟了一杯热茶,氤氲的热气稍稍驱散了些许冷意。
“娘娘,”沉香凑近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忧虑,“椒房宫那边,皇后娘娘还是水米难进,听闻人都瘦脱了形,终日只是躺着流泪。太医说,这是心病,非药石所能及……”
我端着微烫的茶盏,指尖那点暖意却丝毫透不进心底。
目光投向窗外,灰蒙的天空下,又开始零零星星地飘起细雪,无声地覆盖着这个悲伤的宫廷。
偏殿内一片沉寂,唯有窗外北风不知疲倦地呼啸着。
最终,是慕容舜华先打破了沉默。她难得没有像往常那般慵懒地靠着,反而坐直了身子,眉头紧锁,那双总是流转着骄矜与明媚的眸子,此刻盛满了真实的烦躁,以及一丝罕见的别扭与无措。
“真的,”她忽然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声音带着一种生硬的坦诚,“看皇后这样……本宫心里也不好受。”
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语气带着一种直率的懊恼:“虽然本宫往日是看她那副永远端庄、处处显得比人强一头的模样不顺眼,没少顶撞她,给她添堵。但皇后……她毕竟是一国之母,如今失了孩子,落到这步田地……”
慕容舜华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某种情绪,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意味,“唉,反正就是觉得她可怜!但是让我去探视,还是算了吧。”
她看向我和苏兰殊,目光里竟带着一种清澈的无奈:“你们是知道的,本宫这张嘴,向来没什么把门的,好话到了我嘴里,也能说出三分刺来。万一进去,看着皇后那副形容枯槁的样子,本宫心里一急,说些不中听的浑话,或者干脆傻站着,连句安慰的话都憋不出来,那不是给她添堵,让她更不痛快吗?还是你们去罢。”
慕容舜华这番坦言,虽依旧直来直往,却明显多了份往日没有的体贴与自知。我知道,她是真的为盛望舒感到难过,也是真的惧怕自己控制不好情绪,反而雪上加霜。
这时,所有的目光,都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始终安静坐在一旁的苏兰殊身上。
兰殊感受到注视,抬起一直微垂的眼帘,清冷的容颜依旧沉静。她的目光与我相接,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全然的信任:
“羲和,”她轻声说,“我听你的安排。你若去,我便随你一同前往。你若觉得不便,我亦无异议。”
毫无保留的信任,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肩头。
去,还是不去?
不去,固然稳妥,避开了可能面对的巨大悲伤场面,也免去了言语不当的风险。
可心中那份因谢琏夭折而起的深切悲凉,以及对盛望舒如今孤立无援处境的真切同情,让我无法安然端坐于此,只以协理事务为借口,冷漠地置身事外。
慕容舜华那般性情,尚且知道心疼,直言不讳。
我景羲和,难道连踏入那片悲伤之地的勇气都没有吗?
盛望舒往日待我,虽非推心置腹,却也多次提点维护,不乏恩义。
如今她跌落深渊,承受着剜心之痛,我若因惧怕担风险、惹麻烦便畏缩不前,与那些见风使舵、趋炎附势之徒,又有何区别?
这协理六宫之权,是责任,是机遇,但绝不能成为禁锢人情、变得冷漠自私的枷锁。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的犹豫一同驱散,目光逐渐变得坚定,我看向慕容舜华,又转向兰殊:
“贵妃的顾虑,臣妾明白。”我的声音在寂静的殿中显得清晰而平稳,“探望皇后娘娘,不需多言,只需尽到心意即可。兰殊,”
我转向苏兰殊,握住她微凉的手,“你随我一同去吧。贵妃既不便前往,宫中眼下事务,便暂时劳你多费心看顾了。”
慕容舜华似乎松了口气,干脆地点了点头:“行,你们去吧,这边有本宫。”
苏兰殊也反手握紧了我的手,眼中流露出全然的支持与一丝慰藉。
无论如何,总要试着去靠近那片无边无际的悲伤海洋,哪怕我们的慰藉如同投入浩渺湖水的一颗小小石子,只能激起微不足道的涟漪,也总好过站在岸边,冷漠地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