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月,曲江柳
长安的春总是来得张扬,朱雀大街两侧的榆叶梅开得泼泼洒洒,连空气里都飘着甜香。沈砚之牵着那匹叫“踏雪”的白马走在人群里,青布襕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那枚成色温润的羊脂玉。他刚从江南游学归来,长安城的繁华比记忆里更盛,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转过平康坊的街角,一阵琵琶声突然撞进耳朵。那声音不像教坊司里的靡靡之音,倒带着点山野的清冽,像山涧里的泉水撞上青石。沈砚之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抬头看见对面酒肆二楼的窗棂后,立着个穿月白襦裙的姑娘。她怀里抱着琵琶,指尖刚从弦上抬起,鬓边一支银质的柳梢簪,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
“那是教坊里的苏绾绾姑娘,”旁边卖胡饼的老汉见他看得出神,笑着搭话,“听说前几日刚被放出教坊,暂住在这酒肆楼上。”
沈砚之喉头动了动,没说话。他自幼饱读诗书,家教森严,从未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可那姑娘抬眼时,眸子里盛着的光,像极了他在江南见过的、映着星子的湖水。
第二日,他借口酒肆的新茶不错,又去了。苏绾绾果然还在窗前弹琵琶,这次弹的是《春江花月夜》。他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碧螺春,假装看书,眼角的余光却总往楼上瞟。一曲终了,他听见楼梯响,抬头正撞见苏绾绾下楼来。
她手里提着个食盒,想是要去买东西。见了沈砚之,微微一怔,随即屈膝行了个礼,声音像琵琶的余韵:“公子安好。”
“姑娘的琵琶,弹得真好。”沈砚之站起身,心跳得像擂鼓,“尤其是那声‘落月摇情满江树’,竟让在下想起江南的月色。”
苏绾绾眼睛亮了亮:“公子去过江南?”
“去年在姑苏待了半年,”他看着她鬓边的柳梢簪,“姑娘似乎偏爱柳?”
“家父曾说,柳是最念旧的,”她指尖轻轻抚过簪子,“插枝即活,不管飘到哪里,总能扎下根来。”
那天他们说了许多话,从江南的烟雨,说到长安的风沙;从李太白的诗,说到坊间的小调。沈砚之才知道,苏绾绾的父亲原是个乐师,可惜早逝,她被没入教坊,靠着一手好琵琶才熬到放出的日子。
此后,沈砚之几乎日日都来。有时带一本新得的诗集,念给她听;有时提着一篮刚上市的樱桃,看她用银叉叉着吃,唇角沾着红汁,像偷食的小雀。苏绾绾也会为他弹新谱的曲子,或是教他认琵琶上的弦。他的指尖笨,总按不准音,她便握着他的手,一点点调整姿势,气息拂过他的耳畔,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
暮春时节,曲江的柳树绿得发亮。沈砚之租了艘画舫,邀苏绾绾同游。船行至湖心,他从袖中取出一支木簪,上面雕刻着细密的柳叶:“这是我亲手刻的,不及姑娘的银簪精巧,却……”
话没说完,苏绾绾己红了眼眶。她接过木簪,插在鬓边,与那支银簪并排。“家父说,真心待你的人,会把你的念想刻进骨里。”她低头看着水面,“公子可知,教坊里的女子,是不能随意与人相好的?”
“我知道,”沈砚之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因常年弹琵琶,带着薄茧,“我己禀明父母,他们虽有顾虑,却也允我……待我秋闱得中,便来求娶。”
苏绾绾抬头看他,眼里的光比曲江的春水还亮。那天,他们在船上待到月上中天,岸边传来歌女的吟唱:“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沈砚之轻声跟着和,苏绾绾靠在他肩头,琵琶放在膝上,弦上还缠着他送的红绸。
可长安的天,说变就变。秋闱前夕,沈砚之的父亲突然被诬贪墨,下了大理寺狱。沈家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门前冷落鞍马稀。沈砚之奔走数日,西处求告,却处处碰壁。他想去见苏绾绾,又怕自己这副狼狈模样被她看见,更怕连累了她。
那日傍晚,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破败的宅院,却见苏绾绾站在门口,鬓边的木簪换成了银簪,手里提着个沉甸甸的包袱。“我听说了,”她声音有些哑,“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钱,还有教坊里姐妹凑的,或许能帮上忙。”
沈砚之看着那包袱,里面的银锭子叮当作响,突然红了眼:“你不该来的,如今沈家是是非之地,会连累你。”
“公子忘了曲江的话?”苏绾绾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柳是念旧的,扎了根,就不会走。”
她用那些钱打点了狱卒,让沈砚之能去探望父亲。又变卖了自己所有值钱的首饰,包括那支母亲留下的银质柳梢簪,换了米粮,支撑着沈家的生计。沈砚之埋头苦读,夜里累了,就听苏绾绾弹琵琶,琴声里没有半分怨怼,只有稳稳的暖意。
冬去春来,沈父的案子终于昭雪,原来是被同僚诬陷。沈砚之重振精神,赴京参加春闱,一举高中探花。跨马游街那日,他在人山人海里看见了苏绾绾,她站在曲江的柳树下,鬓边插着那支他刻的木簪,穿着他送的月白襦裙,笑得像初见时那般清亮。
迎娶苏绾绾那天,长安城里的柳梢刚抽出新芽。沈砚之亲自为她绾发,将一支新制的金步摇插在她鬓边,步摇上的流苏坠着小小的银铃,一动就响。“以后,不用再像柳一样漂泊了。”他轻声说。
苏绾绾抚着鬓边的木簪,眼波流转:“可我还是喜欢柳,”她抬头看他,“因为柳知道,不管走多远,总会有人等它回家。”
婚后的日子,沈砚之在朝为官,清正廉明;苏绾绾则在家中抚琴作画,偶尔也教邻里的姑娘弹琵琶。每到春天,他们总会去曲江走走,看柳树抽出新绿,听船娘唱着当年的小调。沈砚之会为她折一支柳条,插在她的发间,像最初那样,指尖轻轻拂过她的鬓角。
长安的月色,年复一年照在曲江的柳树上,也照在沈府窗棂后那对相视而笑的人影上。琵琶声偶尔从院里飘出来,混着书页翻动的声音,像一首写了一辈子的诗,平平淡淡,却字字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