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冻土的声响单调而沉闷,像极了李从珂胸腔里压抑的心跳。他掀开毡帘一角,朔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打在脸上生疼。车外是连绵起伏的荒原,枯黄的衰草在风中匍匐,远处的阴山像一头沉睡的巨兽,轮廓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模糊不清。
“还有多久能到云州?”李从珂的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左肩的箭伤虽己结痂,却仍在阴雨天隐隐作痛。那日魏州城外义父率军赶到时,他几乎己是油尽灯枯,若再晚半个时辰,恐怕真要成了王彦章枪下的冤魂。
车辕上的石敬瑭勒了勒缰绳,枣红马打了个响鼻。“将军,过了前面的黑风口,再走三十里就是云州地界了。”他回头看了眼马车,羊皮袄的领口沾着冰碴,“只是云州守将是张敬达,此人是李存勖的表亲,怕是不会轻易放我们入城。”
李从珂沉默着放下毡帘。张敬达……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当年在代北戍边时,两人曾有过几面之缘。那是个典型的将门子弟,眉眼间总带着几分倨傲,尤其看不起他们这些“沙陀杂胡”出身的将领。如今李存勖视他们父子为叛贼,张敬达怎会给好脸色?
“义父呢?”他问。
“节度使带着亲卫去前面探路了,让咱们在黑风口外等着。”石敬瑭的声音低了些,“将军,您真觉得张敬达会帮我们?”
车厢里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车轮碾过碎石的脆响。李从珂摸了摸怀里的蜡丸,那是周德威从太原送来的密信,除了告知李存勖己下令通缉他们父子,还附了一份名单——上面是仍忠于义父的边将姓名,云州守将张敬达的名字旁,周德威用朱笔圈了个问号。
“他会的。”李从珂缓缓开口,指尖在膝头的枪杆上。那杆伴随他多年的长枪,枪缨己在魏州之战中被血浸透,洗了三遍仍带着淡淡的腥气。“张敬达虽属晋王麾下,却与李存勖身边的伶人集团素来不和。去年他举荐的参军被郭从谦构陷下狱,这事在边镇传得沸沸扬扬。”
石敬瑭咋舌:“可他终究是李存勖的表亲……”
“表亲?”李从珂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彻骨的寒意,“在这乱世里,亲情抵不过三尺白刃。李存勖连出生入死的弟兄都能下黑手,张敬达若真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
正说着,车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李从珂猛地攥紧长枪,石敬瑭己拔刀出鞘,厉声喝道:“来者何人?”
“是我。”李嗣源的声音穿透风雪,马车帘被掀开,他带着一身寒气钻进来,灰布袍上沾着雪粒,鬓角的白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黑风口那边有异动,像是张敬达的人。”
李从珂心头一紧:“他来了多少人?”
“不多,只有五十骑。”李嗣源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目光扫过车厢里的二十多名亲卫——这是魏州突围后仅剩的兵力,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甲胄破碎不堪。“但看阵型,不像是来迎客的。”
石敬瑭急道:“节度使,要不咱们绕道走?去投奔蔚州的赵德钧?周将军的名单里说他是咱们自己人。”
“晚了。”李嗣源摇头,望向黑风口的方向,那里隐约可见攒动的人影,“张敬达既然在此设伏,必是料到我们会走这条路。绕道只会被他衔尾追杀,倒不如堂堂正正去会会他。”
李从珂点头附和:“义父说得是。咱们现在就像荒原上的狼,越是退缩,越会被群狗分食。”他挣扎着起身,石敬瑭连忙扶住他,“把符存审带上来。”
两名亲卫押着五花大绑的符存审过来,这厮被冻得瑟瑟发抖,脸上还留着李从珂枪柄砸出的淤青。见了李嗣源,他突然像疯了似的挣扎:“李嗣源!你快放了我!我是梁帝亲封的御史中丞!张将军是来救我的,你们这些叛贼死定了!”
李嗣源懒得理会他的叫嚣,对李从珂道:“你伤重,留在车里。我带敬瑭去见张敬达。”
“义父!”李从珂按住他的手臂,目光坚定,“儿子与您同去。张敬达若敢动手,我这杆枪也不是吃素的。”
李嗣源看着义子眼中的执拗,想起十二年前在代北草原,这孩子被狼群围攻时也是这般眼神——明明浑身是伤,却死死盯着头狼,不肯后退半步。他叹了口气,终是点了点头:“也好,让他看看,我李嗣源的儿子,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黑风口的风像刀子般刮过脸颊,张敬达的五十骑列成雁形阵,挡在狭窄的山口处。他身披亮银甲,胯下白马,在灰暗的天色里格外显眼,手中的铁槊斜指地面,槊尖的寒芒与他眼底的冷意相得益彰。
“李节度,别来无恙?”张敬达的声音隔着风雪传来,听不出喜怒。
李嗣源勒住马,与他相距十步停下,身后的石敬瑭和亲卫们握紧了兵器。“张将军,许久不见,倒是威风了不少。”他语气平淡,“不知在此拦路,有何见教?”
张敬达的目光扫过李嗣源身后的残兵,最后落在被押着的符存审身上,眉头微蹙:“晋王有令,李嗣源勾结后梁,意图谋反,着我等擒拿回太原问罪。符都将是朝廷要犯,还请李节度交出来。”
“勾结后梁?”李从珂突然催马上前,冷笑一声,“张将军这话,是自己信,还是觉得我们会信?”他从怀中掏出那封李存勖写给朱友贞的密信,扬声道,“晋王与梁帝私通款曲,欲借刀除掉我父子,这封信便是铁证!倒是符存审,卖主求荣,引狼入室,这样的败类,张将军也要保?”
符存审急得破口大骂:“你胡说!那是伪造的!张将军别信他的鬼话!”
张敬达的目光落在密信上,瞳孔微缩。他虽与李存勖亲近,却也知道这位晋王近年来行事越发荒唐,宠信伶人,滥杀功臣,只是没想到他竟会做出通敌的勾当。尤其信中那句“待除李嗣源,便割云州与梁”,像一根针,狠狠刺中了他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