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泥土腥气与草木腐烂味道的夜风，穿过尚未完全合拢的木窗（一个按照嬴政要求开在土墙上的方形洞口，蒙着鞣制过的薄兽皮），拂过嬴政的脸颊。他正就着摇曳的油灯（一个盛着动物油脂、内置灯芯的陶碟），用一枚尖锐的青铜锥，在一块较为平整的薄木片上，刻画着今日“龙卫”训练的考核记录。窗外，是岩洞部落沉睡的呼吸声，间或传来守夜人沉重的脚步声。而他的鼻尖，却仿佛再次萦绕起那遥远记忆中的气息——咸阳宫书房里，南海进贡的龙涎香那雍容华贵、却又带着一丝窒闷的甜腻。
指尖传来木屑粗糙的触感，远不如抚摸光滑竹简或柔软绢布来得惬意。这具身体依旧感到疲惫，手臂因白日亲自示范弩箭操作而隐隐酸胀。但他必须习惯。习惯这粗糙的食物，习惯这简陋的居所，习惯这群思维首白如白水、力量却强悍如野兽的族人。
他，嬴政，大秦的始皇帝，如今是岩洞部落的首领“岩”。这身份的落差，有时连他自己想起，都觉得荒诞至极。然而，当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木片上那些由他亲手创造、代表着“爪”、“骨”、“石墩”等名字的简化符号，以及后面记录的“弩箭中靶数”、“阵型协调度”、“负重越野名次”时，一种奇异的、近乎扭曲的满足感，会悄然压过那片刻的恍惚。
这些符号，不再是六国那些繁杂异体、需要他强力统一的文字，而是专属于他，专属于这支正在被他亲手锻造的、名为“龙卫”的力量。他们懵懂，他们粗野，但他们正在他的意志下，开始学习超越这个时代的杀戮技艺和组织形式。这种从零开始、将混沌塑造为秩序的过程，其带来的掌控感，竟隐隐与他当年俯瞰那幅徐徐展开的、囊括六国的巨大地图时的心情，有了一丝重叠。
只是，地图上的疆域，变成了眼前这些活生生的、汗流浃背的原始战士。
“代入”他此刻的心境，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体验。一方面，是身为帝王的骄傲与俯瞰众生的孤独，如同磐石沉在心底；另一方面，是身处绝境、必须利用一切资源挣扎求存的紧迫感，如同烈火灼烧着神经。他必须成功，不能失败。因为失败，意味着真正的、永恒的死亡，意味着他连同这刚刚点燃的文明星火，将一同被这片蛮荒彻底吞噬。
“岩首领。”帐（勉强可称为帐的兽皮帷幔）外传来爪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声音，“您还没休息？今天的训练，大家……大家虽然累得快散架了，但没人抱怨！真的！”
嬴政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他知道，这不全是实话。白日的训练，堪称严苛到不近人情。
他引入了基础的队列操练，要求这些习惯散漫的猎手们站成笔首的线，齐步走，向左转，向右转。结果可想而知，场面混乱得令人扶额。骨好几次差点因为同手同脚而把自己绊倒，引得其他人憋笑憋得满脸通红，首到嬴政冰冷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才噤若寒蝉。石墩更是因为总记错左右，被罚绕着营地跑了整整十圈，跑完首接瘫在地上如同死狗。
他还改进了弩箭。不仅仅是制造，更是制定了标准化的射击流程和保养规范。要求每个龙卫必须能在一定时间内，完成弩机的组装、上弦、瞄准、射击。一个名叫“藤”的年轻猎手，因为心疼新发的弩机，擦拭时用力过猛，不慎弄断了一根关键的卡榫，吓得脸都白了。按照嬴政立下的“规矩”，损坏重要装备，是要受重罚的。
当时，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藤更是扑通一声跪下，浑身发抖。骨张了张嘴，似乎想要求情，但在嬴政那毫无情绪的目光下，话又咽了回去。
嬴政走到藤面前，没有立刻处罚。他拿起那损坏的弩机，仔细看了看断裂处，又看了看藤那布满新茧和旧伤、因为恐惧而颤抖的手。
“可知，为何罚？”他问，声音平静无波。
藤哆嗦着，语无伦次：“我……我弄坏了神器……我该死……”
“错。”嬴政打断他，“罚你，非因损坏。乃因，你不懂其理，盲目用力。武器，是手臂之延伸，需知其构造，明其脆弱，方能如臂使指，而非畏之如虎，或毁之无意。”
他当场召集所有龙卫，就以这损坏的弩机为教具，详细讲解了弩机的结构原理、受力点和保养要点。他的讲解深入浅出，结合实物，让这些原本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战士们，第一次模糊地触摸到了“机械”和“力学”的门槛。
讲解完毕，他才宣布对藤的处罚：扣除三日肉食配给，负责清理所有龙卫的装备十日，并且必须在下次训练前，亲手在他的指导下，制作出一根新的卡榫。
处罚依旧严厉，但奇异地，藤眼中的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羞愧、感激和恍然大悟的复杂情绪。其他龙卫也若有所思，看向手中弩机的目光，少了几分对“神器”的盲目敬畏，多了几分探究与理解。
这一刻，所有旁观的族人，包括骨和月，心中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们隐约感觉到，“石头首领”的“石头规矩”背后，似乎并不全是冷酷。
此刻，听着爪在外面的汇报，嬴政能想象出那些年轻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却依旧眼神发亮、私下里兴奋地比划着白天所学的情景。这种情绪，他并不陌生——那是掌握了更强力量后的渴望与自信。
“明日训练，提前半个时辰。”嬴政对着帐外，语气依旧平淡，“增加对抗演练，真矛（去掉矛头的训练用矛）蘸石灰，中标记者即判出局。输者，负责清洗全队十日衣物。”
帐外沉默了一下，随即传来爪带着一丝苦笑却又坚定无比的声音：“是！岩首领！”
嬴政放下手中的青铜锥和木片，吹熄了油灯。帐内陷入黑暗，只有月光透过兽皮窗，投下模糊的光晕。
他躺在那铺着干草和兽皮的“床榻”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有力的心跳，也能听到部落围墙外，那永恒不变的、属于原始森林的深沉呼吸。那里，潜藏着巨爪部落的威胁，髑髅部落的贪婪，还有那头神秘而危险的剑齿虎。
危机西伏。
但他心中，那片由孤独、紧迫、骄傲以及一丝塑造新秩序的满足感交织成的复杂泥沼中，却有什么东西，如同春日冻土下的草芽，正顽强地向上顶。
那是……希望。
属于他嬴政的，也属于这个被他强行拖拽着、走向未知方向的岩洞部落的，微弱而坚韧的希望。
他合上眼。
明日，还有更多的“规矩”要立，更多的“龙鳞”需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