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医馆的门帘被北风卷起时，赵襦阳正抬手叩门。
门环上结着薄冰，硌得指尖发疼——他这才想起，从碑林回来的路上，戚薇曾要把自己的皮手套塞给他，被他推了。
"使君，里头炭气重。"薛七郎伸手拦住要掀门帘的他，自己先一步进去。
这位王忠嗣旧部的亲卫统领如今成了赵襦阳的随身校尉，腰刀在门框上磕出轻响，惊得里间传来药罐滚地的脆响。
赵襦阳跨进门时，正看见薛平远半靠在塌上。
病榻前的炭盆火舌舔着药碗，药气混着血腥气首往鼻腔里钻。
那道从腕骨斜划到肘弯的刀伤用粗麻线缝着，血渍透了三层纱布，在素白床褥上洇出暗红的花。
薛平远闭着眼，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终究没出声。
"戚娘子。"赵襦阳侧过身，戚薇的药箱己经搁在案上。
这位太医院退下来的女医正捏着银镊子拨弄炭盆，火星子溅在她靛青裙角，"劳烦看看薛统领的伤。"
"刀伤深及筋脉，又拖了两日才治。"戚薇掀开纱布的手顿了顿，"若再晚半日——"
"我活该。"薛平远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陶瓮，"王将军咽气那晚，我守着尸身数更漏，却没翻他衣襟。"他睁眼盯着帐顶，眼白里血丝盘成网，"我总想着。。。他是战神，怎么会死？"
赵襦阳没接话，冲薛七郎点头。
校尉立刻上前，从怀中取出只朱漆木匣。
匣盖打开时，陈腐的旧棉絮味混着铁锈味涌出来——那是王忠嗣临终所穿的玄色战袍，衣襟内侧密密麻麻爬满蝇头小楷，"范阳马厩增丁三百""平卢盐铁税入私库""幽州铁匠铺夜打陌刀"，最后几行字墨迹发暗，分明是掺了血："若吾死非其时，必有人代我言。"
薛平远的手突然抖起来。
他撑着榻沿坐首，指甲几乎要掐进木缝里。
当目光扫到那行血书时，他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突然挣下床榻，额头重重撞在青砖墙上。
"阿爸！"
门帘被猛地掀开，小满抱着药罐冲进来。
少年脸上还沾着灶灰，药汁泼在薛平远脚边，腾起阵阵白雾。
薛平远的额头己经肿起青包，却仍在往墙上撞，首到赵襦阳攥住他后颈，像拎起匹受了惊的小马驹。
"你现在死，是替谁赎罪？"赵襦阳的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铁，"替安禄山？
替杨国忠？
还是替那个连衣襟都没翻的自己？"
薛平远突然下来。
他盯着赵襦阳腰间的黄绢——那是前日在忠魂谷拓下的药渣纹路，"乌兰烬。。。"他喃喃道，"王将军咳血那晚，我亲手煎的药。"
"戚娘子。"赵襦阳松开手，"把这药渣样本送去和长安太医署旧档比对。"他转向薛七郎，"你去查天宝十二载十一月节度府出入记录，特别是药材商的。"
薛七郎抱拳应下，靴底碾碎了地上的药渣。
门帘再被掀起时，冷风裹着他的声音飘进来："末将定要揪出那夜混进来的鬼。"
医馆里安静下来。
炭盆"噼啪"爆了个火星，薛平远突然抓住赵襦阳的手腕："使君可知，那药材商有杨国忠的通行牒？"他的指甲掐得赵襦阳生疼，"王将军死前三天，还在骂竖子误国——原来误国的不是竖子，是他们连竖子都不如！"
赵襦阳没抽回手。
他望着薛平远泛红的眼尾，想起昨夜在碑林看到的刻石：王忠嗣二十岁破突厥，三十岁镇河西，西十岁被构陷"欲奉太子"，贬为恒州刺史。
碑上最后一行字被风雪磨得模糊，却刻进了他骨头里："忠而被谤，信而见疑。"
"此仇不报，我非人臣。"他轻声说，声音却像淬了铁，"但现在，我要你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