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喧嚣鼎沸。
飞狐道一役大捷,主帅赵襦阳亲设庆功宴,犒赏三军。
将士们卸下甲胄,捧着陶碗大口灌着烈酒,撕扯着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腿,豪迈的笑骂声几乎要将营帐的顶棚掀翻。
一个盲眼乐工跪坐于帐角,怀抱琵琶,十指如飞。
他便是庚六,战后从附近州府征调来的教坊乐人。
一曲慷慨激昂的《破阵乐》自他指下流出,金戈铁马之声扑面而来,激得帐中将士热血沸腾,纷纷以刀鞘叩击案几,击节而和。
酒酣耳热之际,气氛被推向了顶点。
赵襦阳端坐主位,手中酒杯却迟迟未曾举起。
他目光沉静,越过一张张涨红的脸,落在那个不起眼的盲人乐工身上。
乐声激越高亢,杀伐之气尽显,可他却听出了一丝不谐。
那是一种极其微弱的顿挫,像是奔流大河中一闪而逝的漩涡,稍不留神便会错过。
第一段,第二段……曲至第三段,赵襦阳的眸光骤然一凝。
就是这里!
《破阵乐》每段十六拍,一气呵成,可庚六的弹奏,却在第十六拍后,多出了难以察觉的半拍休止。
那休止短得如同呼吸的间隙,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鼓点与旋律的缝隙,带着一丝隐秘的锋芒。
他侧过头,对身边的亲卫校尉薛七郎低声问道:“前日验收入库的军械,数目几何?”
薛七郎不假思索,压低声音回报:“新得的明光铠三百副,神臂弩西十七具。”
赵襦阳闭上了眼,指节无声地在膝上敲击,随着那诡异的节拍,一遍,又一遍。
当乐曲再次循环到那奇异的休止之处,他猛然睁开双眼,眼中精光迸射,如寒夜里的星辰。
“三、西、七……”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了然,“他在报数。”
庆功宴一散,薛七郎便领了密令。
他脱下那一身精良的校尉铠甲,换上一件浆洗得发白的教坊小吏袍服,脸上抹了些灰,弓着身子混入了乐工们临时栖身的营帐区。
他的目标,正是庚六。
他看到庚六正独自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用一方洁净的布巾,一遍又一遍,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他的琵琶弦。
薛七郎目光一扫,心中便是一动。
那琵琶弦泛着幽暗的钢青色,比寻常丝弦或羊肠弦粗了半分,分明是特制的钢丝。
这种弦韧性极佳,音色也更显凌厉,但更重要的,是它能承受住远超常弦的指力与摩擦。
夜深人静,待庚六睡熟,薛七郎如狸猫般潜至其铺位旁。
借着巡夜火把投射进来的微光,他在庚六宿棚的墙角,发现了几道极其细微的划痕。
三长,两短。
薛七郎的心猛地一沉,这是范阳安氏麾下最精锐的密探“鹰目卫”用以标记“甲等情报”的暗号。
薛七郎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看着庚六那双紧闭的、毫无生气的眼睛,心中暗道:“眼盲心不盲,原来他不是用耳朵听令,而是用这双长年弹奏、布满厚茧的手指,来‘看’那些刻在墙壁上的消息。”
次日,赵襦阳召来军中女医官戚薇。
戚薇一手金针之术出神入化,不仅能救死扶伤,更能探查人体最细微的反应。
他命戚薇以“长途劳顿,为乐工调理经络”为由,为庚六针灸。
戚薇领命,在庚六面前,她温言细语,手法轻柔。
当一根纤细的银针缓缓刺入庚六耳后的风池穴时,她敏锐地察觉到,庚六的呼吸有了一刹那的停滞。
与此同时,她按在穴位旁的指腹,清晰地感受到他耳后的那块胸锁乳突肌猛然紧绷了一下。
那不是寻常人受针时的紧张,而是一种长年累月记忆、分辨音律细节所形成的、深入骨髓的肌肉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