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月二十六，晨曦未至，天色沉得像一块浸了血的铁。
史思明的怒火化作了最首接的攻城令，如同惊雷滚过恒州城下。
那架被称作“撞山”的巨型冲车，由上百名赤膊的燕军精锐推动，在震天的战鼓声中，如一头苏醒的远古凶兽，朝着西门发起了第一次猛烈的撞击。
轰然巨响，整座城墙都在颤抖，碎石与尘土簌簌而下，仿佛城池的哀鸣。
“放箭！”裴玉筝的声音清冽而决绝，在嘈杂的战场上穿透力惊人。
她一身玄甲，立于女墙之后，面庞被硝烟熏得灰黑，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
令下，箭矢如乌云盖顶，瞬间笼罩了冲车周围的敌军。
惨叫声、利刃入肉的闷响与金铁交鸣之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曲死亡的交响。
城下的燕军士卒如同被狂风扫过的麦子，倒下一片，但后继者又毫不畏死地涌上，用血肉之躯为冲车铺就道路。
井口被彻底封锁，城内守军无法取水。
玄甲营的将士们分为三班，轮番上阵，用身体铸成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他们用滚木礌石砸烂冲车的顶棚，用沸腾的金汁浇向蚁附而上的敌兵，用手中的横刀劈砍每一个探上城头的头颅。
血战持续了半日，西门城下尸骸枕藉，血流成渠。
燕军被斩杀八百余人，狼狈退去。
然而，恒州城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三十七名玄甲营的勇士永远地倒在了城墙上。
炊娘队的阿香左臂上插着一根羽箭，箭簇深嵌骨肉，鲜血浸透了半边衣衫。
可她右手死死抱着一摞用粗布包裹的麦饼，一步一晃地爬上城头。
刚把饼塞进一个脱力士兵的手中，她便眼前一黑，重重地昏厥在女墙之下。
赵襦阳刚从另一段城墙巡视回来，见状立刻冲了过去，亲自撕下自己的袍角，为她紧急包扎。
他看到女孩的嘴唇干裂得如同即将破碎的宣纸，在昏迷中，还在无意识地翕动，发出微弱的气音：“饼……还够吗？”
赵襦阳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两天后，也就是二十七日，城中最后一座外仓清点完毕。
书吏的声音干涩而颤抖，报出的数字让在场所有将领的心都沉入了谷底——存粮仅余八百石。
按照目前最低的三等配给标准，全城军民，最多只能再撑三日。
议事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兵马使陈砚舟低声开口，声音嘶哑：“节帅，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可削减老弱妇孺之粮，优先确保守城将士的战力。只要兵不倒，城……就还有希望。”
他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在场的将领大多面露认同之色。
然而，赵襦阳却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沉声道：“兵是城之骨，民是城之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民心先倒，人心先崩，这城墙再坚固，也只是一座空壳。我宁可先断军粮，也绝不减百姓一粒米。”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传我将令：自即日起，全军兵卒每日配给减为一升，城中官吏减为五合，百姓配额，维持不变！”他顿了顿，补充道，“节度使府的灶火，即刻熄灭。三日之内，我与所有将士一样，只食‘济命饼’的碎末泡水。”
当夜，节度使府内一片漆黑，只有书房还透着一豆微光。
赵襦阳伏在案前，借着昏黄的油灯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军文。
案上，放着一只粗陶碗，里面是些许饼末用冷水泡开的黑色糊状物。
他的嘴唇因为极度的干渴而裂开了一道口子，每次拿起筷子，那裂口便会渗出血丝，染红了木筷。
门被轻轻推开，苏湄领着阿香等几位炊娘走了进来。
看到这一幕，苏湄的眼圈瞬间红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半斤磨得极细的野菜粉末。
“这是醉仙楼地窖里最后一点存货，几根蒲根，原是留着当药引的。”苏湄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她看着赵襦阳，脸上却努力挤出一个温婉的笑容，“今日，全给碾了。节帅，有这口热乎的，咱们就能再多熬一夜。”